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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巫山双蝶与川南三侠(第1页)

在杨展未出世以先,长江一带,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还是一对情侣。这对侠盗一出手,必有特殊的记号,男的以黑蝴蝶为记,女的以红蝴蝶为记,但是两人形影不离,留下标记的时候,总是画着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不过一黑一红罢了,江湖上有知道这对夫妻隐居巫山十二峰的,便称为“巫山双蝶”。长江一带的人们,流传着“巫山双蝶”许多艳事和怪事,甚至疑惑这一对情侣,是仙怪化身,讲得神乎其神,其实“巫山双蝶”无非武功已臻化境,举动隐现莫测罢了(巫山双蝶故事,不在本书范围以内,拟另编专册问世)。巫山双蝶纵横江湖十几年,名望越来越大,可是仇人也越来越多。有一年,两夫妻厌倦江湖,离开巫山,隐居于成都城外偏僻之区,这对情侣,一享偕隐之乐,红蝴蝶怀了身孕,快到足月时,偏在这当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个厉害仇家踪迹到双蝶隐居之所,双蝶非常机警,又因红蝴蝶怀着身孕,没法争斗,对头是个非常厉害的盗魁,党羽众多,黑蝴蝶未免势孤,夫妻秘密定计,暂先隐避,拟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红蝴蝶产下后,再作计较。不料敌人网罗密布,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党羽多人埋伏,巫山双蝶离成都时,特地雇了一只破船,只带一点随身包袱,顺流而下,到了嘉定相近,仍被敌人看破,先用暗器,把两个船老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难逃虎口,仗着一口利剑,和夫妻独门暗器蝴蝶镖,与敌周旋,黑蝴蝶在舱顶上,红蝴蝶不便纵跃,在后梢一手把着舵,一手施展独门追命蝴蝶镖,助着丈夫,便在江面黑夜中,与仇家邀出来的五六个高手血战,在两夫妻独门追命蝴蝶镖之下,竟把敌手伤了好几个,这种蝴蝶镖,镖尖奇毒,一经中上,非残即死。把敌人打退以后,黑蝴蝶交手之际,也受了剧烈的内伤,红蝴蝶也震动了胎气,两夫妻黑夜之间,行船的船老大又死盗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间,尽力把这只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黑蝴蝶已经伤发身僵,奄奄一息,红蝴蝶阵阵肚痛,行动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岸抓药,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双蝶,到了这地步,也弄得一筹莫展,困在一只破船里面了,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碰着杨展的父亲杨允中,救了回去,才和杨家发生了密切的交情。

黑蝴蝶在杨家调养好内伤以后,红蝴蝶也养下一个女儿,两夫妻暗下一计议,杨家是嘉定首户,院宇深广,倒是绝妙隐身之地,仇人绝不会疑心我们在富户藏身,不过两夫妻在杨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来帮手,虽然惨败,仇也越积越深,迟早有个了断,趁此由黑蝴蝶暗暗召集当年好友,和那仇人作个了断,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兴一拚,斩草除根。初生孩子,虽是女儿,也是自己的根苗,杨家这样恩义,双双拂袖而行,也非侠义丈夫所为,这样,两夫妻才决计一留一去,彼时杨允中夫妇,以为男的真个到成都清理账目,贩卖货物去了,哪知道这时侠盗,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劳燕分飞的呢。

红蝴蝶丈夫本姓陈,所以红蝴蝶在杨家以陈大娘名义出现,杨家上上下下,只晓得陈大娘足迹不出杨家大门,足足五个年头。五年以后,才和女儿瑶姑,不断回成都去,夫妇团聚。其实她们夫妻只离别了几个月光景。

这几个月,黑蝴蝶已邀集几个生平好友,把厉害仇家解决。仇敌一去。隐身于嘉定乌尤寺内,因那时乌尤寺方丈,从前受过黑蝴蝶救命之恩,结为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隐身乌尤寺,不断地在杨家后花园中,和红蝴蝶暗中相会。两夫妻神出鬼没的功夫,人家看不出来罢了。这当口,黑蝴蝶隐身乌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觉本身杀业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侣红蝴蝶和女儿瑶姑,而且他们两夫妻纵横江湖,平时疏财仗义,毫无积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档事发生,杨夫人巨眼识英雄,一夜密谈,明白了“巫山双蝶”的来历,结拜了双层干亲,还暗暗订定了杨展和瑶姑的婚姻,一发情深谊固。杨夫人想请黑蝴蝶到自己家来和红蝴蝶母女团聚,红蝴蝶夫妻都觉不妥,难免发生意外,累及杨家,还是仍回成都的妥当,杨夫人这才把成都南门外武侯祠相近一所房产,送与“巫山双蝶”作为他们夫妻偕隐之所,预先派人修葺一新,双蝶夫妻这才重回成都,得享偕隐之愿。红蝴蝶往返于成都嘉定之间,传授娇女爱婿的功夫,把杨展带到成都时,照嘉定一般,请了位通品,教授娇女爱婿的文学,到了杨展进学中秀才的前后几年中,瑶姑和杨展,知识渐开,彼此都知道谁是谁,宛然一对小夫妇。双蝶夫妻的一颗心,都贯注在这对小夫妻身上,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娘胎,便受了严格训练,哪会不突飞猛进,出色当行。不过世间没有长久圆满的事,红蝴蝶享了几年家庭之福以后,在杨展中了秀才的一年,突然生起病来,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经得病,比普通人特别厉害,杨夫人得讯,带着杨展赶到成都,干姊妹病榻相对,只相处了几个月工夫,红蝴蝶竟百药罔效,一病不起。红蝴蝶一死,黑蝴蝶万念俱灰,立时把自己女儿交付了杨夫人,落发出家,凑巧嘉定乌尤寺方丈,也在这时圆寂,圆寂时留下一封遗信,劝黑蝴蝶勘破红尘,皈依三宝,信外还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钵袈裟,几下里一凑,黑蝴蝶主意更决,杨夫人百般劝阻,也是无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并不要当方丈,再说初落发的人,便当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杨夫人和他夫人红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杨家的亲家翁,于是钱可通神,寺庙也讲势利,有杨家这样首户,做乌尤寺大护法,何况前任方丈,留有遗言,寺内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这样黑蝴蝶一出家,便当了乌尤寺方丈了,巫山双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遗下的女儿瑶姑,虽然是杨家的媳妇,有杨夫人收管,但是瑶姑身穿重孝,杨展也有孝服,一时未便结婚,如果把瑶姑接回嘉定,变成了乡村人家的童养媳,难免被人耻笑,和黑蝴蝶一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张把杨展和瑶姑天天聚在一块儿,因为两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时冷眼看他们两人,已竟恩爱得蜜里调油,两人武功,又还没有到火候,还须刻苦深造,不便叫两小常在一起,两位亲家一打算,杨夫人便在成都挑选几个老成的使女丫环,服侍着瑶姑,自己不断地到成都来,慈母一般尽爱护之职。黑蝴蝶虽然出家,一面在乌尤寺日夜督促杨展下功夫,一面忙里偷闲,还要赶到成都,考查瑶姑的武功,所以一个人,真要到五蕴皆空、六根清净的地步,实在不易。在黑蝴蝶既已出家当和尚,这颗心依然缠绕在这一对娇女爱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点自相矛盾。其实他在夫人死后,毅然出家,完全为了一个“情”字。出家以后,一颗心,牵缠在两小身上,还是一个“情”字。他眼中看得杨展和瑶姑,完全是“巫山双蝶”的一对影子,而且这对双蝶的化身,将来比“巫山双蝶”当年侠盗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还顾虑到另外一种深意。

这种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处,极不愿叫杨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当年“巫山双蝶”纵横江湖,仇人极多,最厉害的虽然已被自己除掉,难免没有另外冤怨相报的人。对自己无法报复,定必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瑶姑和杨展一经成婚以后,两小夫妻身份,和当年“巫山双蝶”绝对不同,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杨展还要从功名中,飞黄腾达,万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不是两好结亲,反而遗祸杨家了。他存了这种深心,益发在两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杨展瑶姑两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还强,便不怕人家寻仇了,他这样存心,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当然与众不同了,而他在两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无以复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难勘破的,便是“情”字这一关,世界没有这个“情”字,也不成为世界,我佛普渡众生,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

杨展在乌尤寺后面自己别业读书,这几年,正是黑蝴蝶尽心传授武功的几年。黑蝴蝶既然做了乌尤寺的方丈,当然不能再用江湖绰号黑蝴蝶三字了,乌尤寺前任方丈,留赐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里面已经注明一个法号,是“破山”两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两字,怎样用意,圆寂的老方丈,没有加以说明,还是破山自己静中生慧,参悟出破山两个字的用意,他说:“常年和红蝴蝶隐迹巫山,出没江湖,不管人家称他强盗或侠盗,总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说得好听一点,便是山大王,不论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环来说,一生杀业太重,定要落到被官军破山,身首异处为止,现在幸保首领,跳出红尘,皈依我佛,无异两世为人,所以用这‘破山’命名,教他时时警惕,自己是幸免官军破山,身逃法网的人,还不一心皈依,忏悔一生杀业么!”他自己这样一解释,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传授杨展瑶姑两人武功以外,确是戒律谨严,功德精进,嘉定一带,也渐渐知道了乌尤寺方丈破山大师的清名。

有一天,杨展自己在乌尤山僻静处所,练完了功夫,提着破山大师赐他的一口宝剑,剑名“莹雪”,这口莹雪剑,和红蝴蝶遗传她女儿一口“瑶霜剑”,正是一对,瑶姑得了瑶霜剑以后,破山大师把她名字也改为瑶霜,人剑同名,真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了。且说杨展提了莹雪剑,信步走上乌尤山最高所在,山巅高处,有座亭子名叫旷怡亭,大约是登高四眺,心旷神怡的意思,杨展缓步而上,到了旷怡亭前,蓦见亭内石桌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和尚,呼声如雷,蜷身而卧,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酒肉气味,异常浓厚,细看这和尚时,蚕眉虎目,阔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着红红的一层酒光,一件僧衣,满身油渍,腌臜不堪,下面赤脚草履,也是泥浆满腿,再一看,亭角还支着一具黄泥小风炉,余火未熄,灶上破锅内,还留着吃残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乱滚,心想这野和尚决不是乌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内,也容不得这样酒肉和尚挂单,便摇摇头走出亭来,独自在山巅上纵目远眺,看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脚下,乌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盘里,堆着一块苍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郁,蔚然一碧,和岷江内云影波光,互相映带,爽气徐引,涤虑清心,真有潇洒出尘,翩翩欲仙之概。

杨展披襟当风,幽然独立,正在游目骋怀当口,忽听得身后呵呵大笑道:“秀才们,看江景,也只读得几句风花雪月的歪诗罢了,怎及我七宝和尚的逍遥自在,物我两忘。”杨展听得吃了一惊,平时听破山大师讲起川南三侠的名头,知道三侠是僧侠七宝和尚,乞侠铁脚板,贾侠余飞,不想这狗肉和尚,自称七宝和尚,慌转过身去,只见七宝和尚身子斜依着亭柱子,手上拿着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根半尺长的腿骨,骨上还带着一点肉,猛不防把这块狗骨头向杨展一撩,还笑嘻嘻地喊一声:“秀才!接着,啃狗骨头,别有风味。”两人相距,也有两丈开外,杨展不防他来这一手,那块狗骨头,哧地带着一缕疾风迎面袭来,而且方向直对自己嘴上飞来,杨展明知有意相戏,微一侧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两指,便把迎面飞来一根狗骨撮住,随势一抖腕,这块骨头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头上飞去,嘴上笑道:“请和尚自用吧!”不料这块骨头,在杨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这面飞来,在半空里一张嘴,正把掷还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衔住,落下地来,已立在杨展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师的高足杨秀才,你手上这口莹雪剑我认识的。”杨展知道川南三侠,对于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辈,便抱拳说道:“常听家岳提起川南三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无意相逢,何妨到敝斋一谈。”七宝和尚笑道:“你说什么,你说敝斋,我可怕吃斋,你说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时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杨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头,和尚自有来历的。”七宝和尚看了杨展一眼,点点头道:“破山大师快婿,毕竟不同,好,我到你楼上谈谈去,可有一节,你不要惊动破山大师,他出世早一点,我又是大庙不收,小庙怕留的和尚,咱们谈谈倒对我心思。”杨展笑着答应了,两人到了寺后小楼上,美酒佳肴,彼此细谈,从七宝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侠和巫山双蝶,有很深的渊源。尤其是三侠中的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对于破山大师,以师礼待之,破山大师深知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常在成都出没,曾托两人随时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儿瑶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侠见面,杨展也闻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宝和尚无端遇合,从此便和七宝和尚有了交往。有时杨展笑问他:“自称七宝和尚,何谓七宝?”他随口答道:“和尚有庙,而我无庙,幕天席地,两脚到处,便是我的庙,此一宝也;和尚必须拜师受戒,念经茹斋,而我荤酒不忌,无师无戒,不经不斋,此二宝也;和尚赖佛穿衣,靠佛吃饭,求财主,骗村妇,叩头礼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为粮,天下之狗无尽,我亦无尽,此三宝也;和尚无家室之累,而有坐关参禅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无和尚之实,悠游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宝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净土,免堕轮回,我却只问是非,不问果报,现世现了,何必来生,此五宝也;和尚讲出世,我却讲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尽心救救,和尚在庙内做功德,我在庙外做功德,此六宝也;还有一宝,却不能说。”杨展问他怎的第七宝便不能说了,七宝和尚在杨展耳边悄悄说道:“七宝和尚到时,也要杀人,最不济,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这话似乎不好出口了。”说罢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声地说:“什么叫七宝,满是胡说乱道,说实话,七宝者,‘吃饱’也,世界上不论出家人,或在家人,谁不图一饱呢,往后你叫我‘吃饱和尚’便得。”说罢,一声狂笑,拔脚便走,杨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诉你,从华严性海之义,可以悟到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加上一个真如无碍,这七无,便是和尚七宝。”七宝和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那有这许多无字,我只晓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这儿有个你,成都有个她,因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这七宝和尚替你们作捎书红娘,有吃有喝也。”原来这时他要上成都,杨展托他捎信与雪衣娘,所以他这样说,七宝和尚疯了一阵,便到成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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