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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正在联棋的棋手相比,老徐还不算入门,仍能感觉到棋桌上局势转瞬万变,令人心惊肉跳。
黄昏时分,厨房里传来师母煮芝麻汤圆的香气,这一局联棋终于收官告结。虽然庭见秋落子很有创见,毕竟在计算和大局上不如两位老棋手有经验,最终庭见秋和谢砚之还是在实地上有所落后。
谢砚之有些不好意思地:“两位老师,不用数子了,我们输了。”
庭见秋也略有些失落,垂着头不语。
祁同贤眯眼笑道:“就是玩玩,怎么还给小朋友下不开心了?是不是觉得老头没给你压岁钱?”
庭见秋这才绽出笑意,一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目,笑时显得格外机敏有神:
“没有,谢谢祁院长和赵老师的指点,我学到很多。”
这阵子,她都在下网棋,一是对手良莠不齐,二是网棋时限紧张,往往来不及深思,凭棋感落子,久而久之便越下越急躁。今天这盘联棋,两位老师形成了复杂的战斗,还有谢砚之始终在一旁控制节奏,她渐渐将从网棋上学来的落子太急的毛病,祛了个七八成。
赵良甫良久不语,还静静望着盘面出神,半晌,他点了点庭见秋落在小飞之间的靠断,向祁同贤道:
“师兄,你看这手棋,像不像之前老庭的下法?”
祁同贤定睛看,一愣,又是大笑:“我说怎么觉得熟悉!就是老庭那个贪吃的冒失鬼,会下出这么险又这么棘手的棋来!”
——贪吃,好胜,冒失鬼,杀气太甚。
久远得有些模糊的老爸的声音,在庭见秋心下响起。
她依稀记得,童年时,有小棋童来家里找老爸拜师,老爸个不高,却很威严,总是瞪着眼训话,吓哭好几个。唯独教她学棋的时候,知道她贪玩好动,总是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老爸只好把两三岁的她抱在怀里,哄着要她看棋,任她软软的胳膊,搂着自己的脖子耍无赖。她记得老爸衣领和颈窝处的廉价香烟的气味,有些臭臭的,但是她一闻到就咯咯笑。偶尔,小庭见秋愿意高抬尊手,下两步棋,老爸都乐得不行,抓着她的小手掌,用冒着粗粝胡渣的下巴来回磨蹭,叫她小天才。她下得凶了,失分寸了,老爸就会无奈地批评她:贪吃,好胜……
原来,在别人看来,老爸下棋也是个冒失鬼啊。
庭见秋蓦地失笑。
谢砚之身子向前微倾,向两位老师恳切地说道:
“祁院长、赵老师,庭见秋预备七月去参加职业围棋定段赛,您二位或许能给她提供一些指导吗?”
意思是要撺掇她拜师了。
庭见秋赶忙站起身来,向祁同贤和赵良甫重重一躬身,脑袋几乎要砸到棋面上。
祁同贤望着庭见秋微笑,赵良甫沉吟片刻,斟酌道:“你是庭岘的女儿,庭岘一手教大的,棋路已经定了,偶尔和我切磋一下还说得过去,要说收徒,我没有这个本事。”
赵良甫说得很清楚,没有转圜的余地,庭见秋道声“谢谢老师”,只好又直起身乖乖坐下。
“……不过,”祁同贤笑眯眯地发话,“我们棋院也不是没有女棋手的宿舍嘛。你要准备冲段,不如和我们的小棋手一起训练,有什么摆棋摆不明白的地方,老赵也在棋院,还能看着点。”
谢砚之似舒了一口气,问:“学费是按棋院的规矩,一次付净半年?”
棋院并没有招收成人女棋手的先例,费用的确是一个问题。更何况庭见秋家境并不宽裕。
祁同贤爽快地摆摆手:“棋院宿舍也不是什么舒坦的好住处,小庭不嫌弃,来了就住着,就当我们两个老家伙补上这些年没给的压岁钱。——老赵没意见?”
赵良甫淡笑点头。
“老徐呢,肯放你的学生来我这么?”
徐潮平见庭见秋兴奋得整张脸亮堂堂地泛着红晕,说话都有些结巴,心知是让她捡着大便宜了,加上庭见秋毕业论文已经基本完成,乐呵呵地应了:
“送瘟神咯。”
庭见秋腾地又站起来,连连向院长和两位老师躬身道谢,脑子里像注满奶油,幸福得有些眩晕。她计划过,如果网棋实战训练效果有限,她就去棋院旁边租个单间,每天去旁听,找水平相当的棋手下面棋。这样做,经济负担不小,但于她而言,无非是多做一份家教、多啃两天饼的事。
如今什么都安排好了。她能每天睁眼就见着棋,下足一天棋,才在离棋最近的地方酣然入梦。
阔别围棋十三年,她不敢想自己还有这么幸运的一天。
师母见客厅里热闹,笑吟吟地端了软熟的汤圆来,庭见秋这才坐下,在桌面下,所有人的视线盲区里,很轻地碰了一下谢砚之的手。
什么也不必说,谢砚之会知道她在表达感谢。
翌日,庭见秋在刚一返校就得知痛失舍友的罗佩佩的哀嚎之中,拎着行李箱来到棋院。
这正好是棋院新春开课的日子。Z省各地的“冲段少年”,在家过完一个春节,又回到棋院封闭式训练,全心全意准备7月的围棋“高考”——职业围棋升段赛。
庭见秋抵达棋院门口的时候,见到一月不见的杨惠子正站在棋院门口,身着职业气息浓重的黑色薄风衣,面上淡妆精致,利落的齐肩短发染成浅棕色,左右两边各挑起一撮头发扎成麻花辫,牵到脑后,扎起一个小揪揪。她面向一台架着的摄像机,录制江陵棋院“新年第一课”的新闻材料:
“……在江陵棋院全力冲刺的‘冲段少年’们,放弃了寻常的校园生活,将全部的青春投身于梦想,争夺二十个鱼跃龙门、成为职业棋手的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