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如若不是那个眼神,我也完全想不起来。有谁会记得十年前偶遇的一个普通小女孩呢?
那个小女孩面黄肌瘦,衣着朴素得近乎破旧,却有着丰茂如海藻般的一头长发,亮得耀眼。
跟十年后一模一样。
还有那个眼神。倔犟的,受伤的,软弱的,还有着一丝丝的坚强。
十年后,我重遇她,在俞家那个或许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腐朽气息的客厅。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里闪过的,是跟当年一样的倔强,负伤和假装出的若无其事。
看起来,她在俞家过得跟十年前一样不好。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小动物们会潜意识地把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物体认作自己的母亲,自己最亲密的人。
而我呢,我想我根本不爱她,最起码,不够爱她,只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次。
一直以来,就算曾经坎坷,但我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委屈,在国内,我是祖父生前独宠的孙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到了国外,父逝母亡,但义父,父亲的老同学一直尽责地照顾我,教我生存,教我经商,教我算计,教我不择手段,我的人生,负人多过人负我。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种赤裸裸的倔犟,第一次,看到那种故作坚强的软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即便是猎人,也会有跟猎物一同跌下陷阱的时候。
那时的我,只知道不择手段地,偏执地,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她。
漠视我的代价。
那时的我,面临一个无比烂俗的境地:她不爱我,而我,不爱她,不能爱她。
伯父去世前,和盘托出了所有。其实他无比清楚,已经晚了。
十多年前,从俞家追回的股份和钱转了一个弯落入伯父的口袋,他顺理成章掌握整个龙氏。我冷眼看着。
十多年后,整个龙氏完全被我掌控。
他只图死得安心一点。
伯母是个奇女子,我们最开始在美国的那段日子,若不是她,绝不能安然渡过。归国后,她帮我良多。她把自己手中持有的股份悉数转给我。她无儿无女,但伯父在外有一私生女儿,无论伯父生前抑或死后,她坚决不允许那个女孩前来相认:“这么多年,疮疤盖着我可以或许假装它不存在,但若血淋淋揭开,等于往我脸上扇一记响亮耳光,令我此后人生崩溃。”
她不计前嫌,到处为我物色中意的女子,想方设法骗我到处相亲。
知我若她,怕我鳏寡终生。
后来,我跟她说,看上了俞家的女孩。她吃惊。她无法不吃惊,伯父临终前,她终日陪伴他,俞家,是他们俩熟悉而避忌的话题。
想必她已经洞悉,或者,她以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和用意。她对我说:“斐陌,若你真心,我也无话可说,若你假意,”她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半生下来,早已看透一切,欢喜悲伤或成空,南柯一梦。
她一直以为我要娶的那个人是俞桑瞳。她不置可否。
而我呢,我从没打算跟俞桑瞳走到一起。尽管她很美,很聪明,聪明得假装幸福,假装爱上我。
我连假装都不屑。
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永远忘不掉斐阁瘦弱的身体被吊在窗台上的可怕情景。
那个时候,我蓄意要羞辱的,是整个俞家。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会因此而改变什么。
一场我永远可以旁观的婚姻而已。
并且,既然我不打算付出什么,或许这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最终,我羞辱到的,竟然是我自己。
彻彻底底。
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从头到尾完全漠视我的眼睛,那双漫不经心略带嘲讽的眼睛,我居然会说出那么多愚蠢的话,做出那么多愚蠢的事。我不能相信。
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她生在一个活该受到深刻诅咒的,畸形的家族里。俞定邦狡诈,俞澄邦奸猾,就连俞桑瞳,都有着远超二十多岁年纪的世故和成熟,而失却教人眼前一亮的本真。
而俞桑筱呢,她不够美丽,她不够才华,她顽固得惊人,她甚至因为偏执而屈从。她信任她的安姨,但后者将秘密永埋心底;她忠实于她心目中的友谊,却远远敌不过现实;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但是,她就像错生在玫瑰园里的一株低矮桑椹,即便饱受讥嘲,仍不甘心,不肯攀附,不肯弯腰,不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