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上,天清气朗,前桅顶上那个孤独的守夜人再次由一群白昼的瞭望者所接替,他们点缀在每一根桅杆上,和几乎所有的帆桁上。
“看见它了吗?”亚哈叫道,可大鲸还没有在视野里出现。
“不过,还是跟着它的尾迹,只要跟着那个尾迹,就可以了。喂,掌舵的,稳住,按照你现在的方向开。又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如果这是一个新创造的世界,是为天使们建造的一个夏宫,而今天早上是它第一次开放,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今天早晨这么好的天气了。这是用于思考的好材料,如果亚哈有时间思考的话;但是亚哈从来不思考;他只是感受,感受,感受;对凡人来说,这就足够刺激的了!思考是一种厚颜无耻。上帝才有那个权力,那是他的特权。思考是,或应该是,一种冷静和镇静的事;我们可怜的心脏跳得太快,我们可怜的脑子动得太快,干不了这个。然而,我有时想,我的脑子非常镇静——镇静得都冻住了,这个老脑壳裂开了,像一个玻璃杯子,里边的液体成了冰,让它直打哆嗦。可是这头发现在还在长,此刻就在长,一定是炎热催发的;可是不对,它就像到处都长的普通的草,在格陵兰冰原的地缝里,或是维苏威火山的熔岩里。狂风在怎样地吹着它;风抽打着我的头发,就像撕裂的船帆碎布抽打着它们所依附的颠簸的船只。这股恶风在此之前,无疑吹过了监狱的走廊和囚室,医院的病房,给它们通风,现在又吹到这里来了,像羊毛一样清白无辜。滚开!——这风被污染了。如果我是风,我就不会在这邪恶、悲惨的世界上吹。我会爬进一处洞穴,藏在那里。然而,这风可是一种高贵而英勇的东西!可曾有人征服过它?在每一次战斗中,它都有最后最厉害的一击。你斜着向它冲过去,你也只能扑个空。哈!怯懦的风打击赤身裸体的人,却从不站住接受一下打击。甚至亚哈都比它勇敢——都比它要高贵。但愿风现在就有一个形体,不过,最让世人恼怒和愤慨的东西,全都是没有形体的,只是没有形体的物体,而不是没有形体的神明。这里存在着一个最为特别、最为狡猾,啊,也是最为恶毒的差别!然而,我还要说一次,我现在敢发誓,风中存在着一种光荣而亲切的东西。这些温暖的信风,至少,它们在晴朗的天空中径直往前吹,强劲而坚定,有力而温和;而且不管海里的暗流怎样弯来绕去,不管陆地上最强大的密西西比河怎样迅速转向,确定不了最终流向哪里,信风却从不偏离自己的目标。这样的信风把我这艘不错的船直吹向永恒的北极!这些信风,或是类似的东西——如此不可改变,如此强劲,吹送着我这龙骨似的灵魂!吹到它那里去!喂,上边的!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先生。”
“什么都没有!眼看要到中午了!那枚古金币还无人问津呢!看看太阳!唉,唉,肯定是这样。我追过了头。怎么领先了呢?唉,现在是它在追我了;不是我追它了——那可糟了;我应该事先料到的。傻瓜!它现在还拖着绳索和标枪。唉,唉,我昨天晚上从它身边开过去了。掉头!掉头!你们都下来,只留下常规的瞭望者!准备转帆索!”
按照原来的航向,风多少是在“裴阔德号”的船尾吹,现在一经转桁掉头,它便重新在它自己的白色尾波中搅起奶油色的浪花,艰难地顶风行驶了。
“它现在是顶风朝那张开的大嘴开去了,”斯塔巴克自言自语道,一边把刚拖上来的主桅转帆索绕在栏杆上,“上帝保佑我们,但是,我身体里边的骨头已经感觉到潮湿了,从里到外都潮湿了。我担心我服从了他就是违背了我的上帝!”
“准备把我吊上去!”亚哈叫道,一边向那只麻绳筐走去,“我们应该很快就能遇见它。”
“是,是,先生,”斯塔巴克径直按照亚哈的吩咐做了,于是,亚哈再一次被摇摇晃晃吊到了高处。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像捶打金箔一样延展下去。强烈的悬念使得时间老人自己也长久地屏住了呼吸。不过,到了最后,在距离上风舷三个罗经点的地方,亚哈再次发现了喷水,顿时,从三根桅顶仿佛火舌般传来三声尖叫。
“这是第三回,莫比·迪克,我与你前额对前额相遇!喂,甲板上的!——转帆索再扯紧点,让船顶到风眼里。它离得太远,还不能放艇,斯塔巴克先生。船帆在震动!去拿个大锻锤监视着那个舵手!嗯,嗯,它游得很快,我得下去了。但是,让我从这高处再四下好好看看大海;时间还来得及。还是过去的老景色,可不知怎么又挺新鲜;唉,自从我小时候,在楠塔基特的沙丘,第一次看见它,它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老样子!——诺亚看到的什么样,我看到的还是什么样。下风头飘起了一阵柔和的阵雨。多么可爱的下风头啊!风一定吹向什么地方——吹向一个非同一般的所在,比棕榈还要茂盛的所在。下风头!白鲸朝那个方向去了;那么,就看看上风头吧;船尾风刮得越紧越好。可是再见吧,再见吧,老桅顶!这是什么?——这绿色的东西?啊,这些弯曲的裂缝里竟长出了小苔藓。亚哈头上可没有这种天气留下的绿色痕迹!人老了和东西老了就是有这种差别!唉,老桅杆,我们两个一起老了;可我们的躯壳还很硬朗,不是吗,我的船?没错,少了一条腿,不过如此。老天爷在上,这根死木头在任何方面都强过我身上的活肉。我不能和它比;我知道有些船只是用死木头做成的,可比最有活力的父母用最有活力的材料造出的人,寿命还要持久。他都说了些什么啊?我的那位领航员,他更应该走在我前头;还能再看见他吗?可是,在哪里啊?如果我走下这些无尽的阶梯,来到海底,我的眼睛还能看见吗?无论他沉没在什么地方,整夜我都在航行,都离开他更远。唉,唉,就和你多次吐露自己可怕的真情一般,拜火教徒,可是,亚哈,你还没有命中目标。再见,桅顶上的人——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盯着鲸鱼。我们明天再聊,不,今晚吧,等到白鲸躺在那里,头尾被绑起来的时候。”
他做出了许诺,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劈开蓝天,稳稳地降到甲板上。
全部小艇准时下水了,但是,当亚哈站在自己的艇尾上,正悬荡着要往下降的时候,他向大副挥挥手——大副这时正在甲板上握着一根滑车索——吩咐他停下来。
“斯塔巴克!”
“先生?”
“这次航行中这是我的灵魂第三次出发,斯塔巴克。”
“是的,先生,是你执意要这样做的。”
“有些船出港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斯塔巴克!”
“这是事实,先生,极可悲的事实。”
“有些人死于退潮,有些人死于浅水,有些人死于洪水;——我现在觉得像一头涌到最高点的巨浪,斯塔巴克,我老了;——和我握握手吧,老兄。”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们的眼睛凝视着对方,斯塔巴克的泪水沾在脸上。
“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高贵的心——别去——别去!——看,这是一个勇敢者的哭泣,可见这劝告多么让人痛苦!”
“放下去吧!”亚哈甩脱大副的手,叫道,“水手们准备!”
马上,这艘小艇便贴着船尾划走了。
“鲨鱼!鲨鱼!”从大船低处的舷窗口传来一阵叫声,“啊主人,我的主人,回来吧!”
但是亚哈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那时他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小艇跃向前方。
然而,那阵叫声没有喊错;因为他刚刚离开大船,一大群鲨鱼,仿佛从大船下面的黑水中涌起来一般,每当木桨点水,便恶毒地咬啮起桨叶来;就这样,它们伴随着小艇,边游边咬。在熙熙攘攘的海域,捕鲸小艇遇到这种情况并不稀奇。鲨鱼有时显然颇有先见之明,它们跟随着小艇,就和在东方的行军队列的旗帜上盘旋的秃鹰一样。但是,从发现白鲸以来,这是“裴阔德号”观察到的第一批鲨鱼;是不是因为亚哈的水手都是虎黄色的蛮子,在鲨鱼闻来,他们身上更有一股子麝香味——大家都知道,这种味道有时会吸引鲨鱼——无论究竟原因如何,这群鲨鱼似乎只跟着一艘小艇,却没有骚扰其他的小艇。
“铁打的心!”斯塔巴克喃喃说道,凝视着船边,目光追逐着那艘逐渐消失的小艇,“面对那种景象,你还能夸口勇敢吗?——在一群贪婪掠食的鲨鱼中间放下你的小艇,让它们在后面跟着,张大嘴追着,而且这还是生死攸关的第三天?——因为把这三天算作一次不停顿的紧张追逐,第一天是早晨,第二天是中午,而第三天就是黄昏,也是这件事情的结尾了——无论这结尾会是个怎样的情况。啊!我的上帝!这是什么东西,射穿了我的心,让我如此可怕地镇静,又有所期待——让我颤抖得无法移动!未来的事物在我前面游动,仿佛是空虚的轮廓与骨架;不知怎么,所有的过去变得模糊了。玛丽,我的妻子!在我死后,你将变得黯淡无光;儿子,我似乎看到你的眼睛奇妙地发蓝。人生最奇异的难题似乎都变得清晰了;但是,还有片片乌云从中掠过——是我的旅程行将结束了吗?我的双腿虚弱无力;好像站了一整天的人。摸摸你的心——它还在跳动吗?振作起来,斯塔巴克!——摆脱它——行动,行动!大声叫吧!——桅顶上的人!你们看见我儿子在山冈上挥手了吗?——疯了;——上面的人!——放亮眼睛盯住那些小艇!——好好注意那头大鲸!——嚯!又来了!——把那只鹰赶走!看!它在啄——在撕扯风信旗——”他指着主桅冠上飘舞的红旗,“哈!它叼着它远走高飞了!——那老头子现在何处?亚哈啊,你可曾看见这番景象!——真叫人发抖,叫人发抖!”
几艘小艇还没有走远,就见桅顶上传下来一个信号——一条胳膊向下一指,亚哈知道鲸鱼已经下潜了;但是,他想在它下一次升起时靠近它,便将小艇稍稍偏离大船的航线,继续前进;那些着了魔的水手意味深长地沉默着,只有迎头而来的大浪一下下捶打着艇首。
“钉吧,钉你们的钉子吧,你们这些大浪!一直把钉头敲平为止!你们只不过在敲打一件没有盖子的东西;棺材和灵车都和我无关——只有麻绳才能杀得了我!哈!哈!”
突然,周围的水面慢慢涌起许多大圆圈来,随后,快速地隆起,仿佛一座水下的冰山从一旁冒了出来,迅速升上水面。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一种发自水下的嗡鸣,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时,一个巨大的形体,浑身拖曳着长长的绳索、标枪和鱼枪,纵向倾斜着射出海面。它笼罩在一层低垂的薄雾中,在闪烁虹彩的空中停顿了片刻,又扑通一声落回海里。被压碎的海水溅起三十英尺之高,像许多喷泉闪烁了片刻,又一阵雪花般散落下来,在水面上留下奶油色的圆圈,像新鲜的牛奶围绕在大鲸那大理石一般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