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艘叫作“拉结号”的大船出现在视野里,向“裴阔德号”直驶过来,它所有的帆桁上都密密麻麻攀附着人。这时,“裴阔德号”正在快速行驶,可是当这艘乘风鼓翼的陌生船只飞快地靠近时,它鼓胀着的船帆全都像爆裂的气球缩在了一起,所有的生机也都从这艘遭受打击的船上溜走了。
“坏消息,它带来了坏消息。”老马恩岛人嘟囔着。对方船长把喇叭放在嘴边,在他的小艇里站起来,可还没等他打招呼,就先听到了亚哈的声音。
“可曾见到过白鲸?”
“见过,昨天。你可曾见过一艘随波漂流的捕鲸小艇?”
抑制住自己快乐的心情,亚哈对这个不期然的问题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本想亲自登上这艘陌生的船,可是那艘陌生船的船长,已经自己把船停下来,从他的船舷边下来了。猛划了几下,他小艇的钩子很快就勾住了“裴阔德号”的大锚链,他随后跳上了甲板。亚哈马上就认出这是他认识的一个楠塔基特人。他们也没有像例行的那样寒暄问候。
“它在哪里?——没有被杀吧——没有被杀吧!”亚哈叫道,走向近前,“怎么个情况?”
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就在昨天下午接近傍晚时,这艘陌生船的三艘小艇正在追击一群鲸鱼直追到离大船四五英里远的地方,还在朝上风头猛追,这时,莫比·迪克的白色背峰和脑袋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就在下风头不远的地方。于是,第四艘装有索具的备用艇马上下水追击。这第四艘小艇——速度最快的小艇——趁着顺风一阵疾驶,似乎已经成功地拴住了鲸鱼——至少,在桅顶瞭望的人是这么说的。他看见远处的小艇像个小黑点一样消失了,随后,泡沫翻涌的白水迅疾一闪,便什么都没有了,由此推断,被打中的鲸鱼一定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拖着追击它的小艇不知跑到了哪里。情况虽然有些让人担心,但还没有引起实实在在的惊慌。索具上挂起了召唤回船的信号旗。黑暗降临了。在去相反的方向寻找第四艘小艇之前,午夜之前大船被迫要先去接应远在上风头的三艘小艇。这样一来,大船不仅要让那艘小艇听天由命,而且,还让它和自己离得更远了。不过,在其他水手终于安全上船之后,大船便张开所有的帆——翼帆也都重重叠叠扯了起来——去寻找失踪的小艇了。船上的炼油锅里还升起火作为烽火,每两人中就有一个人爬到高处去瞭望。但是,尽管这样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抵达了最后看见失踪小艇所在的大概位置,尽管随后把空余的小艇都放下海,到处搜寻,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它又向前疾驶,又停下来,又放下小艇,这样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天光放晓,却还是没有看见失踪小艇的一丝踪影。
事情的经过讲完之后,那艘陌生船的船长马上表明了他登上“裴阔德号”的意图。他希望“裴阔德号”能和他的船一起搜寻,两船平行,分开四五英里的距离行驶,这样就可以把搜寻范围扩大一倍。
“我敢赌点什么的,”斯塔布对弗拉斯克耳语道,“失踪的小艇上一定有人穿走了船长最好的外套,也许是戴走了他的手表——他急得要死要把它找回来。谁曾听说过两艘发善心的捕鲸船,会在捕鲸旺季里,为了一艘失踪的捕鲸艇而巡航的?看,弗拉斯克,只要看看他的脸色多么苍白——连眼珠子都白了——你看——那不是外套——那一定是——”
“我的儿子,我自己的儿子在里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请求你,恳求你——”那艘陌生船的船长此时对亚哈叫喊起来,而亚哈一直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把你的船租给我四十八小时——我很愿意付你租金,我出高价——如果不出其他的情况——我只要租四十八小时——你一定,啊,你一定得答应,这事你非做不可。”
“他的儿子!”斯塔布叫道,“啊,失踪的是他的儿子!我收回关于大衣和表的话——亚哈会说什么?我们必须救那孩子。”
“昨晚,他已经和艇上的其他人一起淹死了,”站在他们后面的老马恩岛人说道,“我听到了,你们全都听到了他们亡魂的哀号。”
事情的原委很快就弄清了,使得“拉结号”这次事故变得更加悲惨的是,失踪小艇上的人员当中不仅有船长的一个儿子,与此同时,在相反的方向,在昏天黑地、吉凶难料的追击中,还有一艘小艇与大船失散了,艇上还有船长的另一个儿子。一时间,这位倒霉的父亲一下子陷进了残酷至极、惊慌失措的深渊。幸好他的大副本能地采取了一艘捕鲸船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的通常措施,才使他从两难困境中摆脱出来。那就是,当大船处于遭受危险而又分散的小艇之间时,总是先可人多的救。可是这位船长,出于某种未知的具体原因,根本没有提及这些,迫于亚哈冷冰冰的态度,他才提起他还有一个儿子也失踪了,一个小家伙,只有十二岁。这位父亲出于楠塔基特式的父爱,以急切而无所顾忌的鲁莽,这么早就将儿子送进了这个充满危险和奇迹的行当接受启蒙,那几乎是他家族自古以来命定的职业。楠塔基特的船长们把年纪尚幼的儿子送到别人的船上,而不是自己的船上,去经历漫长的三四年的航海生活,这种情况并非少见。这样,他们在捕鲸生涯上最初获得的知识,就不会因为父亲偶尔流露的那自然又不合时宜的偏爱,或是过度的担心和关切,而受到削弱了。
这时,这个陌生船的船长还在苦苦哀求亚哈施以援手,而亚哈却还是铁砧一般站着,任凭怎样的敲击,都丝毫不为所动。
“我不会走的,”这陌生人说,“除非你答应我。帮帮我吧,就像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会帮你一样。因为你也有个儿子,亚哈船长——尽管还是个孩子,现在安全地待在家里——你也是老来得子——是的,是的,你发慈悲了;我看得出来——快,快,伙计们,喂,准备调整帆桁。”
“等等,”亚哈叫道,“一根绳子都别碰,”然后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加德纳船长,我不会那么做的。就这样都已经耽误了我的时间。再见,再见。上帝保佑你,老兄,但愿我也能原谅我自己,但是我必须走了。斯塔巴克先生,看一下罗盘箱上的表,从现在起三分钟之内,请所有陌生人离船,转直帆桁向前,仍照以前一样行驶。”
他别过脸,匆忙地转身离开,下到自己的舱室中,把那位陌生的船长留在那里,看到自己如此恳切的请求遭到断然拒绝,不由得目瞪口呆。不过,加德纳很快从愣神中醒了过来,一声不吭地匆忙奔向船边,滚进而不是跨进他自己的小艇,返回了大船。
不久,两艘船就各奔东西了。很长时间,那艘陌生的船还在视野之内,可以看见它东拐一下,西拐一下,海上每一个黑点,无论多小,它都会赶过去。它的帆桁转来转去;时而右转舵,时而左转舵,总是在抢风航行;有时它迎头冲向大浪,有时又被大浪推向前面;在这个过程当中,它的桅杆和帆桁上始终密密麻麻攀满了人,就像是三棵高高的樱桃树,有一群孩子正在树枝间采樱桃。
但是,从它蹒跚犹豫、弯弯曲曲航行的悲伤模样,你能清楚地发现,这艘泼溅着浪花的船,依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它就是拉结,在为自己的儿女哭泣,因为他们都不在了注35。
注35见《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三十一章,“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