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检查,发现最后进舱的一批油桶完好无损,一定是船舱更深处的油桶有漏的。于是,正值风平浪静的天气,他们便逐步深入,甚至连底层的那些大桶都被搅醒了,从午夜般漆黑的舱中把那些巨大的鼹鼠折腾到光天化日的甲板上。他们往里摸得很深很深,从最底层大桶那古老的、已被侵蚀的、杂草丛生的模样,你几乎以为接着就会出现一只发了霉的做墙角石的桶,里边装着诺亚船长的钱币,和一份份传单,徒劳地警告着昏头昏脑的旧世界洪水就要来啦。还有一桶又一桶的淡水、面包、牛肉、成套的桶板和成捆的铁箍,也都吊了出来,最后都堆在甲板上,连走动都困难了;空空的船舱在脚下发出回声,仿佛你正踩在空空的地下陵寝上,在海上颠来晃去,像一只装满空气的细颈大瓶子。这头重脚轻的大船就像是一个腹中空空却满脑子装着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幸亏当时还没有台风来光顾他们。
这时,我那可怜的异教徒伙伴,我最知心的朋友奎奎格,却发起烧来,几乎就要临近他那无尽生命的终结了。
应该说明一下,在捕鲸这个行业中,是没有什么闲职可言的;尊贵与危险密切相关;你的职位越高,你的工作越辛苦,直到你当上了船长为止。可怜的奎奎格就是如此,作为标枪手,他不但要面对活鲸的全部狂暴,而且——正如我们在别处见到的那样——他还要在翻腾不息的大海中登上死鲸的脊背;最后还要下到一片幽暗的船舱里,汗流浃背地整天待在那地下牢房里苦熬,不屈不挠地搬动那些笨重至极的油桶,把它们存放妥当。简而言之,在捕鲸者当中,标枪手就是所谓的管舱人。
可怜的奎奎格!在船舱大约掏空一半的时候,你真应该俯身在舱口,向下看看他那副模样;这个纹身的蛮子脱光了衣服,只穿着一件羊毛衬裤,在那湿漉漉黏答答的地方爬来爬去,像井底的一只绿斑点的蜥蜴。不知怎么,那船舱对于这可怜的异教徒,竟然真的成了一口井或是一个冰库;说来奇怪,尽管他在那里干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却受了一股可怕的寒气,陷入了高烧之中;最终,经过数日的折磨,他躺在他的吊铺上,已经接近了死亡的门槛。在那几天的缠绵拖延中,他是如何日渐消瘦啊,最后似乎只剩下了带有纹身的骨头架子了。但是,虽然他全身消瘦,颧骨高高凸起,可是他的眼睛,似乎却越来越圆,神采充沛;它们变得异常柔和而光彩;并且,尽管重病缠身,这双眼睛却温柔而深情地注视着你,奇妙地证明了在他身上的那种永恒的生命活力不会消亡,也不会衰弱。就像水面上的圆圈,当它们变得模糊时,就是在向外扩大;他的眼睛也是如此,似乎在一圈一圈地扩大,就像是永恒的圆环。当你坐在这个日渐衰弱的蛮子身边,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之感会悄悄袭上心来,你在他脸上看到的奇异现象,就和琐罗亚斯德临终前侍立一旁的人看见的那样。因为人身上任何真正奇妙和可怕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人说出来过,或是写入书中。而死亡的临近,一视同仁地拉平了一切,一视同仁地给所有人带来最后的启示,只有从死者中找一个作家才能予以恰当的描述。所以——让我们再说一次——当可怜的奎奎格躺在他不停摇晃的吊铺上,奔腾不息的大海似乎在温柔地摇荡着他进入最后的安息,暗暗上涨的看不见的潮汐把他越来越高地抬向他命定的天堂,这时,你看见那些神秘的阴影悄悄掠过他的面容,比任何垂死的迦勒底人或是希腊人的思想,都更为崇高,更为神圣。
水手中没有一个人放弃他;而至于奎奎格自己,他对病情的想法鲜明体现在他所提出的一个奇怪要求上面。在灰蒙蒙的早班时间,天光刚刚破晓,他把一个人叫到自己身边,握住那人的手说,在楠塔基特的时候,他曾偶然看见一些黑木头做的小独木舟,很像是他家乡岛屿上用来做武器的昂贵的木头;经过询问,他得知,所有死在楠塔基特的捕鲸者,都被放置在这样的黑色独木舟中,一想到以后会被这样安葬,他就感到很是开心;因为这与他自己民族的风俗非常相似,人们会把死去的战士裹上香料,平放在自己的独木舟中,让他随水漂流到星光熠熠的群岛那边;因为,他们不仅相信群星便是岛屿,而且远在周遭可见的地平线之外,那温柔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是与蓝色天堂交汇在一起的,并由此形成了银河的白色碎浪。他还补充说,一想到要葬身在他自己的吊铺里,他就发抖,因为按照海上的惯例,他会像一堆令人不快的东西被抛给贪得无厌的鲨鱼。不,他想要一只楠塔基特那样的独木舟,作为一个捕鲸者,更合乎他心意的是,这种棺材样的独木舟也像捕鲸艇一样没有龙骨;这样一来,自然就不好掌舵了,就更容易偏航,漂流到幽冥岁月之中。
当这个奇怪的情况被传到船尾的时候,木匠马上受命按照奎奎格的吩咐行事,无论涉及什么,都一律照办。船上有一些异教徒的、棺材色的旧木头,是在以前漫长的航行中,从拉加德群岛的原始森林中砍来的,于是就用这些黑木板来打造一副棺材。木匠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拿起尺子,以他特有的满不在乎的敏捷,飞快地跑到船头楼里,一丝不苟地给奎奎格量起尺寸来,一边移动尺子,一边一本正经地用粉笔记下奎奎格的身材尺寸。
“啊!可怜的家伙!他这下可得死了。”那个长岛水手脱口而出地说道。
这时,木匠回到自己的老虎钳工作台边,为了方便和总体规划,把要做的棺材的精确长度转录在上面,然后在工作台两端砍了两道印子,把转录的长度固定下来。做完这个之后,他便整理木板和工具,开始工作了。
敲进最后一根钉子,把盖子适当刨平装好,他便轻松地扛起棺材,向船首走去,一边还询问着是否他们已经准备用了。
甲板上的人愤愤不平又半带幽默地叫喊起来,要木匠把棺材赶紧扛走,偷听到叫声,奎奎格令人惊愕地吩咐,把那东西立刻搬到他跟前,没有任何人拒绝他,由此可见,人类中濒死之人是最专制的。当然,既然他们不久就不再能给我们添麻烦了,就应该纵容一下这些可怜的家伙。
斜倚在吊铺上,奎奎格把这棺材专注地打量了好半天。然后叫人取来他的标枪,卸下木柄,把铁枪头和他小艇上的一支桨叶并排放在棺材里。一切都出自他本人的要求,棺材里边还转圈摆放了一些硬面包,一壶淡水放在头顶,一小袋从船舱刮出来的带木屑的泥土放在脚底,一片船帆布卷起来当枕头,然后奎奎格恳求大家,把他抬进他这最后的休憩之所,这样他可以试试它是否舒适,如果谈得到舒适的话。他一动不动地躺了有几分钟时间,又叫一个人去他的袋子里把他的小神悠悠取出来。随后,他交叉手臂,把悠悠抱在胸前,吩咐把棺材盖(他称之为舱盖)给他盖上。棺材盖头上有块地方装有皮铰链,可以翻开,于是,奎奎格就躺在他的棺材里,只能看见他瘦削而安详的面容。“拉米(这就行了,很舒服)。”他最后喃喃说道,示意把他抬到吊铺上去。
但是,他还没有被抬到吊铺上去,一直在周围顽皮地转来转去的皮普,就来到躺在棺材里的奎奎格身边,轻声啜泣着,一只手抓住奎奎格的手,另一只手里握着他的小手鼓。
“可怜的漂泊者!你永远也不会结束这令人疲惫的漂泊吗?你现在要去往何方?如果潮流把你带到美妙的安的列斯群岛,那里只有睡莲拍打着海岸,你能为我办一件小小的差事吗?找到那个皮普,他已经失踪很久了,我认为他就在遥远的安的列斯群岛。如果你找到了他,就安慰安慰他,因为他一定非常悲哀;你看,他把自己的手鼓都丢下了;——我发现的。的——啦——嗒,嗒,嗒!奎奎格,现在死吧,我会为你敲起死亡进行曲。”
“我听到了,”斯塔巴克嘟囔道,从小天窗向下凝视着,“在猛烈的热病中,人会不知不觉地说出一些古话;秘密一旦查明,原来那些古话都是在完全忘记的童年从一些渊博学者那里听来的。所以,我深信不疑,可怜的皮普,在他精神失常时所说的那番奇异又甜蜜的话中,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天国的神圣证明。除了那里,他能从哪里学到呢?——听!他又说开了,不过这会儿更癫狂了。”
“两两排好!我们把他当成个将军吧!嚯,他的标枪在哪里?把它横在这儿。——的——啦——嗒,嗒,嗒!万岁!啊,现在要有只斗鸡站在他头上,高声啼鸣!奎奎格死得壮烈!——记住了,奎奎格死得壮烈!——你们得好好注意了,奎奎格死得壮烈!我说,壮烈,壮烈,壮烈!但是卑鄙的小皮普,他死成了一个懦夫,他死时浑身发抖;——滚蛋吧皮普!你听着,如果你发现了皮普,告诉所有的安的列斯人,他是个逃兵;一个懦夫,懦夫,懦夫!告诉他们,他是从捕鲸艇上跳下海的!如果他在这里再死一次,我也永远不会为卑鄙的皮普敲手鼓,绝不会尊他为将军。不,不!所有的懦夫都可耻——真可耻!让他们都像从捕鲸艇上跳下去的皮普那样淹死。可耻!可耻!”
在此期间,奎奎格一直闭目躺着,仿佛置身于梦中。皮普被拉走了,病人被抬到了自己的吊铺上。
但是,因为他显然为死亡做好了一切准备,因为他的棺材做得十分舒适,奎奎格的病就突然好了起来;不久,似乎就用不着木匠的棺材了。于是,当有人向他欣喜地表示惊异时,他说,事实上,他突然康复的原因是这样的——就在关键时刻,他恰好想了他在岸上还有一件小小的责任未了,所以他就改变了要死的念头;他断言道,他还不能死。他们便问他,死活是不是完全他自己说了算,随他高兴。他回答,当然。一句话,这是奎奎格的玄想,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要活,区区疾病是无法要他的命的,只有鲸鱼、狂风,或者某些不可控制而又愚昧无知的暴力才能把他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