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克罗泽群岛转舵东北方向,我们驶入了一片由小浮游生物组成的辽阔草原,这些黄色的小东西非常小,是露脊鲸的主要食料。这片草原在我们周围连绵无尽地起伏着,我们似乎是在一望无际成熟的金黄色麦田中穿行。
第二天,发现了大量露脊鲸,因为“裴阔德号”这样的捕抹香鲸的船不会攻击它们,它们便安然地张着大嘴,懒洋洋地在这些浮游生物当中游动,那些浮游生物一粘在鲸嘴边那奇妙的软百叶窗般的纤维上,便自然同唇边溢出的海水分开了。
就像晨间的割草者一样,这些鲸并排前进,缓慢而密集,挥动着它们的镰刀,穿过深深的湿草沼泽地;它们游动时甚至发出一种割草般的怪声,在黄色海面上留下一条条无尽的蓝色刈痕注17。
不过,只是它们进食时发出的声响才让人想起割草者。从桅顶上看去,尤其它们暂时停下来不动的时候,它们那巨大的黑色形体看起来更像是大块大块无生命的岩石。如同在印度广袤的狩猎区,外地人远远看见横卧在平原上的大象,有时会不知道它们就是大象,以为是秃秃的黑土堆。第一次目睹这种大海兽的人,经常也会如此。即便终于认出来了,它们巨大的体躯也还是叫人难以置信,这些巍巍大块的各个部分,怎么可能和狗或马那样生来就寓有同样的生命呢。
的确,在其他方面,你很难用对待陆地生物一样的感情来对待这些深海中的生灵。有些老博物学家认为,所有陆上生物在海中都有相应的同类;尽管宽泛笼统地去看,很可能如此;然而,就具体特点而论则大不相同了,比如,海洋中有哪种鱼具有狗那样的聪明善良?一般而言,只有该死的鲨鱼可以说与狗有相当类似之处。
但是,尽管陆上人通常会对海中生灵怀有说不出厌恶,很不友好;尽管我们知道大海永远是个未知的领域,所以哥伦布才航遍无数陌生的世界,去发现他那浅薄的西方世界;尽管,自古以来,人类最可怕的灾难,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落在千千万万在海上谋生的人头上;尽管只消稍微考虑一下就能明白,无论幼稚的人类如何吹嘘自己的科学技术,无论在一个自以为是的未来,科学技术会有怎样的发展,海洋永永远远,直到末日来临,都将侮辱和杀戮人类,把他们所造的最宏伟最坚固的船只彻底粉碎。然而,由于这些印象持续不断的重复,人类已经失去了原初对于海洋的那种敬畏之感。
我们在书上得知的第一艘船,就是漂浮在那以葡萄牙人的复仇之心淹没了整个世界、连一个寡妇都不留的海洋之上。那同样的海洋如今还在翻腾,那同样的海洋摧毁了上一年遇难的船只。是的,愚蠢的凡人,诺亚的洪水还没消退,这个美丽世界的三分之二还覆盖着汪洋。
海洋与陆地的不同到底在哪里,发生在海上的奇迹到了陆地上就不成其为奇迹了?当可拉和他同伙脚下的大地开了口,把他们永远吞噬,不可思议的恐惧便降临在希伯来人的头上;然而,就像太阳每天都会沉落一样,这活生生的海洋依然会连船带人全部吞没,和过去毫无二致。
海洋不仅是作为异类的人的仇敌,它也是自己子孙的死敌,比谋杀了自己客人的波斯主人还要坏,连它自己养育的生灵都不放过。像一头凶性发作的母老虎,在丛林中腾跃不已,把自己的幼仔都压死,海洋也是这样,它甚至把最强大的鲸鱼摔死在岩石上,和四分五裂的破船并排抛在那里。绝无仁慈,除了它自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控制它。它喘息着,喷着响鼻,像一匹失去骑手的发疯的战马,这没有主人的海洋蹂躏着全球。
想想海洋的奸诈吧,它最可怕的生灵如何在水下滑行,大部分深藏不露,阴险地隐藏在可爱至极的蓝色海水下面。想想海中许多最为冷酷的族类那恶魔般的绚烂与美丽吧,就像种类繁多的鲨鱼都装扮得分外讲究。再想想,海洋中普遍存在的同类相残,所有的生灵都在弱肉强食,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无休止地战斗。
想想这一切吧,然后再回到这翠绿、温柔又无比和顺的大地;把海洋和陆地都想一想,你难道没有发现在你身上也存在这样奇异的相似吗?这令人惊骇的海洋环绕着青翠的陆地,在人的灵魂中也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充满了和平与欢乐,但却被一知半解的生活中的恐怖重重包围。上帝保佑你们!千万别离开那个小岛,否则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注17这部分海域在捕鲸者中有“巴西水下沙洲”之称,该名的起源并不像纽芬兰水下沙洲那样,因为那里的水很浅,可以探测到海底,而是因为它具有令人瞩目的草原一般的外貌,这是由于大量鲸鱼食料持续不断地漂流到这片海域所致,捕鲸船经常在那里追猎露脊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