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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父亲的文化大革命(3)

那个时期父亲一直在画。甚至从绵阳画到成都。在暑袜街成都市邮电局旁,他与另一个同样是画领袖像的毛头小伙子不期而遇,有过交流。小伙子技法纯熟,才气逼人,有点桀骜不驯。他后来考进了四川美术学院,以一幅《父亲》名扬天下。父亲当时就记住了他那个怪怪的名字:罗中立。

那是父亲最快乐的时期。他那时天天站在高高的画架上,路人都在他下面停下了脚步。人越聚越多,仰视的目光一齐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让人想起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艺术大师拉斐尔。他在罗马西斯廷教堂画圣像,虾一样躬着身子,仰望穹顶,鼻尖上也滴着颜料

档案

父亲敬畏档案。那时的档案,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它收藏的都是往事。这可能是你曾经说过的酒话、疯话、大话或者昏话,也可能你真正有过什么过失,比如反对领导,违纪,或者什么时候与谁没有划清界限,立场出了问题。当然,致命的还有男女作风问题,以及更致命的历史问题。它们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躲在隐秘的角落,就像一群古书里写的那种躲在帷幔后面的刀斧手。平时人们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但是一旦需要,就会凶神恶煞地跳出来,一把抓住你,保证让你刀刀见血。

父亲自己很清楚,他既有出身问题,还有历史问题。他参加过三青团。那还是他当中学生的时候,狗屁不懂的年纪,什么老师一鼓动,呼啦一下一个班大半就进去了。但是分析起来,还是因为他所在的阶级。家里有那么一些田产、房产。据说还有过从皇宫里流出来的瓷器。多年以后,当我在央视的鉴宝节目和收藏书刊里了解了一些常识之后,真为这些擦肩而过的宝物捶胸顿脚。但是那时,我非常痛恨爷爷。因为他没有像他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那样,吃喝嫖赌,将家产挥霍一空,在解放时刚好成为贫农。爷爷讲究的是耕读持家,维持一个乡绅的体面。虽然他并没有奋斗成大富豪,但是他的富裕程度在解放时划地主成分还是很合格。父亲在这个地主家庭享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读了初中又读高中,但马上又被这么一个必须装进档案的三青团抵消,并且出现了巨大的政治亏损。为此,凡是运动来了,他都要向组织写交代。这些交代都是要存档的。一次交代就是一块石头,沉重地堆积在他的心头。

不久前我故意揭父亲的短,说,你的同学不也有参加地下党的吗?你为什么就不呢?那样你还可以弄个离休干部当当,偏偏你却参加了什么三青团。他苦笑了一下,默认了还是从小胆小怕事。然而他马上又强调,他的确也追求进步,到处找进步书刊看,还参加过民盟。解放以后,县里一位来自民盟的王副县长还曾经带信让他去找他。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工作,就没有把这当回事,轻易地就脱离了民盟组织。我就笑话他,幸好你解放前没有参加地下党,不然的话你早就被杀了头,或者被捉起来,吃不住那些稀奇古怪的酷刑,当叛徒。参加民盟没有抓你只是你运气好。比如你的叔叔,我的三爷不是因为参加了民盟被抓,被吓疯了吗?多亏了解放得早,不然你作为民盟分子也要被国民党捉去,谁知道你那时会怎样表现?但是,他的档案里没有记录一个进步青年参加民盟的光荣历史,只有像可怕的传染病一样的三青团。不久前我才知道,解放前的民盟成员现在也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啊。

父亲的文化大革命(4)

怀揣到今天的惊人秘密

父亲那见不得人的档案,已经判定了他没有资格成为无产阶级*中的革命战士。他最多只能争取成为团结的对象。然而他被自己的内心所蒙蔽,所鼓噪。因为他胸膛里跳动的一颗是无限忠于毛主席、对伟大领袖的一切号召都会作出积极响应的心脏。他不能不积极投身于这场革命。这样一来,他的行为既与自己的身份不符,又必然要和周围形成冲突。比如馆长,还有一位出身贫农革命觉悟又特别高的女同事。父亲一直以为馆长对大字报和批判会的理性和善意会心存感激,谁知道人家那颗脆弱的心已经深深受伤,给批判他那些人以痛苦是他最需要的良药。女同事是一个没有任何业务专长的人,她的唯一的强项就是那个时代最需要的革命觉悟,很不幸,她与父亲还不是一派。但是我对她印象却满好,因为我第一次吃的苹果就是她给的,我至今记得她给我苹果时的笑容可掬。好多年以后,当我知道给我苹果吃的阿姨和馆长叔叔联手向父亲下狠手时,我简直不能接受那个事实。

那些年除了寒暑假,我每个月都要往返县城一次,时间都是在父亲刚领了工资的时候。每次,父亲照例是让我好好吃让一顿,回锅肉,鱼香肉丝,至少是一盘鱼。多数时候还可以看上一场电影。但是,看到满城的大字报和杀气腾腾的标语,看到一个个倒着写并且还划上了红叉叉的名字,我总感到父亲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每次我临近文化馆时都忐忑不安,都要先张开全部的感觉器官,捕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特别是要看有没有批判他的标语和大字报,再就是向最先见到的叔叔阿姨打听他行踪时,观察对方的脸色。我感觉那时心里一直咚咚猛跳,像是等待一次判决。直到找到他,看见他要么是在外面画,要么是在会议室写标语,一脸轻松,我悬着的一块石头这才放到地上。于是,父子俩高高兴兴出去吃饭,晚上看电影,然后在第二天拿钱回家,向母亲报告平安。

整个*期间,我只有一次进城没有见到父亲。那天我恰好在文化馆门口碰上了他的好朋友冯叔叔。他对我说,他们正关起门开会,不能请假,怕还要好多天,你先回去吧。说着,他摸出20元钱给我,又说,这是你爸爸留在这里的,他没有什么事。我看了冯叔叔一眼,他的目光迷离,捉摸不定。虽然我回去依然向母亲报告了平安,但是冯叔叔的眼神让我不安。

父亲没有事,后来真的得到了证明。因为后来我再去城里时,爸爸依然一脸轻松,依然在画他的画,让我彻底放心。直到今年,大地震前那个星期天,我照例回家陪他,在河边喝茶聊天,商量他的80 大寿,听他讲80 年的人生感悟。话题转来转去就讲到了*。他漫不经心地告诉我,1970年,“一打三反”时他曾经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进城没有见到他那次,他正在坐“学习班”,隔离审查。这把我吓了一大跳。始作俑者正是馆长叔叔和给苹果的阿姨。他们一直在档案里寻找撒手锏。但档案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像是过期失效的毒药,现在对父亲已经不具致命的效力。他们需要新的利器,并且轻易地找到了。因为父亲虽然谨小慎微,但太没有心眼,居然将一幅巨幅领袖画像锯了。因为他觉得画像太旧,又是他早年所画,他太不满意他过去的水平,他要自我否定。于是他废物利用,将这块大木板切割,亲手做成文化馆大厅里那尊巨大领袖石膏像的基座,请领袖站上去,让他威严的目光可以俯瞰更加广阔的世界。父亲完全没有想到,他是带着崇高的革命感情朝现行反革命的目标奔跑。 “毁坏伟大领袖画像”,这个罪名对任何人都是无法承受之重,何况出身和历史的双料问题,已经让父亲站在悬崖之上,岌岌可危,只需别人轻轻一推他就要栽倒。在集中营一样的“学习班”,馆长借助群众专政的威力,轻而易举地将现行反革命的头衔安到了父亲头上。但是,父亲将这件事情捂得实在严实。过些天就要庆祝他的80大寿了,如果不是我提到那些日子,讲到那一天,那么这个天大的秘密,他难道要一直带到另一个世界吗?。 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的文化大革命(5)

用一副好胃口消化苦难

现行反革命份子的判决,是由工宣队宣布的。但是他们还算仁慈,暂时不戴帽子。于是父亲的身份就变得复杂,被悬了起来。现行反革命这顶“帽子”像钟摆一样在“敌”、“我”之间荡来荡去。这就方便了领导,既可以在高兴时喊你一声同志,也可以在他需要时一脚把你踢进“阶级敌人”的营垒。父亲到底是“敌人”还是“同志”,关键在领导们的拨弄。出身,历史问题,现在又是现行反革命,这是当时压在父亲背上的三座大山。他还有最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养活老婆孩子。因为在我、弟弟之后,妹妹又乘着*的东风来到了我们家。进入70年代,母亲又患上糖尿病,进城治病,我们跟着进城上学。五张嘴巴,就靠他50多块工资来养活。那时,他是资格最老的“月光族”,是文化馆唯一的欠债大户。

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之下,父亲像一头瘦骨嶙峋的牛,拉着一架破车,沉重地走在坎坷的路上。家里至今还收藏着一幅油画。是颇负盛名的成都画家万启仁来射洪采风时给父亲画的肖像。颧骨高耸,脸色灰黄,神情疲惫,一身蓝色大褂裹住一副硕大的骨架。这就是那时父亲的经典形像。还有一副经典的生活图景:在父亲那间十几平方的寝室兼办公室里,一家五口人挤在一张小桌前,一人端一碗玉米粥,围着一碟泡菜呼啦啦地猛喝。父亲的碗特别大,他的声音喝得尤其响亮。他的胃口一直好,吃什么都香。他的好胃口不但能消化粗茶淡饭,也消化苦难。他把自己成为现行反革命事情作为一个秘密死死捂住。他不能让家人担惊受怕,他更不能让它进入孩子们的成长环境。不知道他是否刻意表演。但事实是,苦难在他脸上从来没有过停留。他让我们看见的,永远都是一脸轻松。他始终在拼命工作。工作让他沉醉,工作让他忘记苦难。整个射洪小城,所有的领袖像,标语,各种展览,所有大会的会场布置,都是他在主持。他用一枝笔,为一个小城涂脂抹粉,为*推波助澜。*是一部制造苦难的暴力机器。父亲是带着几分庄严,几分崇高,起劲地为自己的苦难喝彩。他拼命地工作,工作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工作就成了保全自己的甲胄。其实,别人整他的重要原因就是要挤掉他,让自己的人进来取而代之。但是他的工作无可挑剔又不可替代。连工宣队的头头也说,老陈是条老黄牛。谁愿意来顶替他当一条牛呢?哪个农民又愿意随便杀死一头只会埋头拉犁的牛呢?

消化苦难的能力成为父亲度过乱世的法宝。甚至他对那个时代也没有任何抱怨。后来他和唐叔叔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1980年,他提前退休了,全部的退休补助金,还完陈年老帐后,他都用来请客,请他所有同过事的人,包括曾经的“仇人”。劳累也好,磨难也好,他终于到头了,他要褒奖一自己。工作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他都记得人家的帮助,他要感恩。在朝阳门里那个国营饭店,八仙桌,八大碗,沱牌酒,他连续请了三次。他这是一辈子唯一的挥霍。他觉得*是国难,人人都摊上了一份苦难。就是那些当年得意的人,也好景不长。何况,我自己还深度体验了一段历史。那样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以后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算得上苦了。能够消化苦难的人,就比其他人拥有了更多的快乐。宽容,能够让别人心安,也是最终让自己心安。

他至今不知道他的档案里是否装着那个“现行反革命”。他曾经去找过县委书记,找过局长,但一直没有下文,他后来干脆就不再找了。好像人家从来也没有真正把他当成反革命。不过我怀疑,没有正式平过反,从理论上讲,也许,他至今还是“现行反革命”?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陪他散步,不觉又到城墙下。面对城墙上他们当年写的“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巨幅标语的残迹,他只说了一句,可惜你唐叔叔已经走了,他比我还年轻十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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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1)

华子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山坡一侧停下,以枪拄地,小心地将背篓放下。羌人的背篓都是尖尖屁股,形如大口朝上的喇叭,又装满东西,华子拿一个石头垫了,这才稳住。在前面探路的两条猎狗——一黄一黑的老虎和黑豹,及时发现了主人的意图,欢跑回来,一左一右蹲下,在他脚背上乱舔。

这是岷山深处。层层大山密密地挨挤在一起,左旋右转,大起大落,呈狼牙利刃之状。想必是当初上帝推动着这一列列大山作造山运动的游戏时,突然没了兴致,猛一下松了手,运动嘎然而止,山们剧烈运动的姿势便定格下来,成为一种造型,生动、威猛。在华子这个高度看出去,和尚头、插旗山、狮子背、野猪梁子,这些知名不知名的大山组成的重峦叠嶂,互相推搡着拉扯着,掀起绿色大浪,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天边。华子从小就在山上摸爬滚打。四十几年了,大山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他的肌肤、血液和灵魂。黑红的脸膛,鹰鹫般的眼睛,铁硬的四肢和背着背篓在山上稳步移动的步态,无一不透出大山的气质。从天麻麻亮开始,华子就一直在这些山的褶皱间爬行,蚂蚁一般地爬。大山里路是没有的。偶有猎人,采药人经过,脚迹转眼就会被荒草抹去。华子在乡里的学校念过书,记得有个很出名的人说过,这世上本来是没有路的,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没有人走的大山自然没有能踩出条路来。在没有路的地方爬了大半天,还背了四十斤盐、三十斤粮、三十斤酒,外加一大块老腊肉,实在累啦。他坐了下来,给狗扔了两个馍,然后将插在背篓里的长烟竿儿抽出,栽上叶子烟,点燃,吧哒吧哒猛咂。烟油烧得嗤嗤地响,淡蓝的烟雾将华子罩住。烟味散布了一种温馨,这就误导了华子的感觉器官。他像是嗅到了火塘的味道,家的味道。家!火塘。烧酒。饨腊肉。烘洋芋。整段圆木掏成的蜂桶。吊脚楼下,马厩和猪圈的尿臊味……最终,关于家的各路记忆,都连接到老婆和女儿身上。

珍!菊儿!我想死你们了!家是华子的兴奋剂。野岭深山,只要想到家,华子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变得异常清醒和亢奋,力气重又回到他精瘦的身板上。他收起烟竿,在石头上几磕,插回背篓。然后,依然以枪拄地,背起背篓爬山。华子爬上狮子背时已是次日半晌午。这里海拔已近四千,昨天那些高大乔木已不见踪影。曾经满山遍野的杜鹃在这个高度上变得仅高尺余,和爬地柏一起混迹于麦麦草、一柱香和圆叶草组成的牧草行列。正是农历六月,这高山草甸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山峦起伏,绿色在地表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铺展。黄、粉、蓝、红各色野花漂浮其上,星星般灿烂,给华子的鼻孔灌满芬芳。山高天低,云朵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扯烂了的棉絮粘在那里。看着看着,云变成了雾,雾变成了雨。牛毛细雨一下,草地被洗过一遍,纤尘不染,明快而单纯。华子高兴了,打了个忽哨。两条狗箭一般窜出,迅速消失在前方草丛。走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山那边隐隐传来狗吠。华子紧走一阵,爬上梁子,向狗咬处打了一个长长的呵嗬。空山沉寂。只有一个男人充满野性的嗥叫在山野间回荡。最后被野草全部吸纳。只一两分钟光景,就有庞大的牦牛群呼啸而出。蹄声旮沓,牛头攒动,尘土与草屑纷飞。山体也在雨点般的牛蹄下鼓面般颤动,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这是几百头牦牛的奔腾啊。这是一股黑色的海潮。不,它应是万千战马驰过草原!华子面对牦牛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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