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小洋楼书房内,吕英看着儿子铁青的脸色,冷笑着问:“怪我了?”
杜景堂举着苏傲雪留下来的信,眼里满是血丝,怒问:“为什么要这样?”
吕英两手一摊,道:“反正事情已然如此。”
杜景堂胸膛剧烈起伏,耳边时不时有嗡嗡的响声。他憋着一口濒临爆发的怒气,试图丢下一句“工厂的事,你自己盯着吧,我要去找傲雪”就想立刻摔门走人。
吕英着急地追在他身后,高声问:“工厂才刚刚办起来!老三,你空有一肚皮的学问,难道不想施展一下吗?而且妈老了,我需要你帮我一起撑起这份家业!”
杜景堂因为母亲一句老了,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不忍。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扭着半边身子,放软了语气,无奈地开口:“妈,你不止我一个孩子,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弟弟妹妹,他们都能帮你。可傲雪是我唯一妻子,我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我得跟她在一起!”
吕英圆睁着怒目,声音再次抬高:“你跟她在一起吃苦也行吗?”
杜景堂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稍稍冷静了一些。他等到自己的情绪看起来足够理智了,方才道:“我们都是能自立的人。”
“自立?”吕英抱臂冷笑,“那是连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才会关注的问题。你能不能自立都可以过得很好,你这样的出身,为什么不挑更简单的路呢?你是我生下来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妈难道会不知道?你穿过布衣吗?穿过草鞋吗?你吃过粗粮吗?睡过硬板床吗?从小到大,你连冷掉的白面馒头都没吃过一口!”
“可是,人不仅仅有肉身,还有思想和精神。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难道我还会图享受吗?等我们都做了亡国奴,还有谁能享受?”杜景堂整个人都转了回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吕英,“妈,难道你对儿子的期许,是做一个毫无气节的人吗?你明明也很爱国,你……”
吕英吼得脖子都红了:“我没有要你背叛国家,更不希望你是个小人,可我也不需要你成为名垂千史的大英雄。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年轻过、热血过,你要真是那么迫切地想为国家做点什么,那捐一点物资和款项也是一份心意。我还是那句话,救国有许多条路,为什么要走最难的?”
杜景堂却因彼此无法理解对方而提不起说话的精神:“手无寸铁之人走哪条路都不容易。”
吕英抬手握住儿子宽阔的双肩,试图提醒他:“你又不是手无寸铁之人。”
杜景堂挣开了,退远了一步,道:“可我们的国家已经孱弱至极,从物质到意志都陷入了贫瘠,我们哪有容易的路可以选?妈,每个人都有祖国的,就像每个人都有妈妈!”他看着母亲的脸,忽然觉得陌生,他退开的一步不止是有形的距离,还有情感上的关系。
吕英急得滴出了两行泪,眼神疲惫又焦躁:“妈不希望你出去受苦……”
“妈!”杜景堂喊了一声,试图去唤醒她,“你给我创造的优渥的条件,我们拥有的财富,这些不全是因为自身的努力,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只图享受!”
“我怎么不努力了?”吕英委屈又愤怒,脸上挂着泪,嘴里却在冷笑,“摆在我面前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吃老本。可我都这把年纪还愿意奋斗,还愿意从头开始。我用我的脚无数次地丈量我们的工厂,我每天天亮就会起来,天黑了也没有歇着,我为了工厂的发展,我给权贵赔笑脸,从肉身到精神,我付出了我所有的努力,我的财富都是我吃苦耐劳挣下的!”
杜景堂也笑了,他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所思所想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
“可你手底下的工人每天要劳作多少个小时?你的工人在厂子里丈量的步数只会比你多而不可能比你少,他们也是日出而作日落却不能息的!你给权贵赔笑脸的时候,好歹有美酒佳肴,他们为了工钱赔笑脸的时候也许要牺牲尊严跪在你的脚下!他们也从肉身到精神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只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而锦衣玉食的却是我们这一家子人。”杜景堂两只手愤怒地往前一送,“你,我的母亲,我的资本家母亲,你只需要按时发工钱,就能被奉为良心资本家!”
吕英自他的眼神里,发现了难以掩饰,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想掩饰的失望。可身为母亲,她认为自己倾尽一切地为孩子着想,想要护孩子们一生周全,说什么都不愿意让自己的亲骨肉置身危险之中,她不敢相信自己收获到的竟是不理解。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办厂?”
杜景堂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这才铿锵有力地解释:“因为国家需要,因为我的祖国必须背水一战!不止是我,许多人都不认同你,但抗战却需要你。从前方到后方,都急迫地需要物资。我知道现在的制度是不公平的,只是存亡危机是眼下要排在第一位去解决的,所以我才愿意留下来帮助你,尽快把厂子建起来,顺利投入生产。等这里的事结束了,我还是会离开的。”
吕英不由地冷嗤:“你跟你老婆说过这些吗?如果你真的没有一丝犹豫,为什么你一直没表态呢?妈这么做是给了你台阶!”
杜景堂一时无话,确实,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犯老毛病。他对前往延安那个陌生的充满传说的地方,既感到向往又觉得慌张。他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时间,但他万万没料到吕英会强势地站出来,掐断他面前的一条路。
可这能怪吕英吗?也不完全是吧,如果自己当初够坚定,现在应该已经坐在了火车上。
“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不是天生的勇士,我从小就有懦弱的毛病。但我这次……”杜景堂握着拳,把嘴唇咬得像出了血一样红,“我是要走的,我真的已经决定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