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来到了吕英的房间。
杜景堂进屋笑道:“妈,今天晚上我们想在餐厅放电影。”
刚才吕英一听见儿子过来敲门,慌地赶紧掐灭了借以消愁的香烟,这才强撑着精神让屋里老妈子去开门。
但屋里的烟草味去不掉,苏傲雪能闻到,杜景堂当然也能。他们齐齐看向烟缸子里潦草躺着的半截香烟,不约而同地敛了三分笑意。
“坐吧。”吕英抬了抬眼皮子,她不是不需要安慰,只是她认为小字辈的人,不过才吃了几口饭、几粒盐,根本无法理解她复杂的心境,还不如别张那个嘴。
杜景堂看了眼老妈子的神情,知道这时候装傻比较合适。因就笑眯眯地继续说刚才那番话:“你老人家也赏个面子吧。”
吕英端着茶杯却一口没想起来喝,等她无波无澜地把缩在角落里的苏傲雪打量得够了,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淡淡说了句:“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屋里的人都心知肚明。明天天一亮,吕英不是寡妇也是准寡妇了,而她的丈夫是因为不肯屈服于日本人的淫威为国“牺牲”的。这说辞让吕英感到恶心,但为了儿子们的名声、前途不被有汉奸倾向的父亲拖累,她毅然决定默默地把苍蝇咽到肚子里。她得为有“傲骨”的丈夫守丧,甚至要在人前替他喊冤。
一个痛失丈夫的寡妇,最好是不和这些娱乐活动沾边。
知道母亲有多不容易的杜景堂,却很想找些事情让她老人家放松一下心情,因道:“咱们这一船基本都是家里的亲友,下了船不会乱说话的。”
吕英这会子没精力更没心思解释,亲友之间起哄架秧子的人只怕会更多,因就冷笑了一下,回了“未必”二字。
杜景堂被母亲冷落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接过老妈子送来的茶先喝了一口。
苏傲雪看看身边,再飞快地睃了吕英,然后眼神在茶几上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试着劝道:“伯母,今晚我们放的是《风云儿女》。”
所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当前是国破家亡的局势,比家事更沉重的,自然是民族的存亡危机。丈夫出了事,妻子去看娱乐电影当然不合适,但他们组织电影放映的初衷是为了号召全民抗战,而非冥顽不灵地贪图享乐。
果然,吕英拧结的眉头有了松动。她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着神经,有苦难言的处境,直到今天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她也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换换脑子,哪怕只是看两眼热闹也好。
杜景堂捕捉到了母亲眼底泄露的小小动摇,立刻给苏傲雪递了眼色,让她大胆说下去。
苏傲雪接收到信号,有一瞬的纳罕。她会开这个口就是因为觉得这样应该有用,而且她也真心钦佩吕英,不自主地想要靠近,可她毕竟身份尴尬,说多了难免又要害怕。
边想边看着杜景堂,在他的鼓励下,苏傲雪咬了咬唇,这才大着胆子抬高了音量:“我和景堂加入了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我们的朋友也都在这个协会。这次去武汉,我们准备演出义务戏,为抗战筹款。”
说罢,苏傲雪看了眼吕英,虽然依旧敬她、怕她,却也是心甘情愿地过来示好。因为苏傲雪现在看吕英,不再是以看待未婚夫母亲的态度,更多的是在看一位自己十分敬重的女性前辈。对于前者只求不得罪,对于后者却想有更亲近的关系。
只见吕英微微点头,心道如果是露面观看爱国电影,似乎不至于授人以柄,便松了口,道:“既然如此,我也去坐坐吧。”
说完这些,三个人俱沉默了下来。
苏傲雪几次想多说两句,苦于彼此太过生疏,没有可攀谈的话题,最终也只好放弃了。
到了晚上放电影的时候,餐厅里人满为患。除了因为船上几乎没有供人消遣的事,也因为下午杜景堂敲门时并不是人人都在,未与他碰面的人,从别人口中得知杜景堂那位十分知名的编剧未婚妻跟杂志上登的一样漂亮,于是都想来一睹真容。
吕英的娘家人小声问她,杜景堂在和什么人聊天。那群男女看起来衣着都很朴素,不像经商之人,但看气度倒都不俗,尤其其中一些面孔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面善之感。
“那是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的一个分队。”
众人听了,便恍然道:“怪不得男的俊、女的美。”
“那几个面善的,不会就是电影明星吧?!”
“是有可能哦。不打仗的时候,打明星出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一逃难呐,谁都没心思化妆了,看起来就不如银幕上那么有精神了。”
这时,杜景堂走过来,想问问母亲今晚来的人数比预计的多了太多,这么拥挤会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他就听见了上面的对话。笑着上前补充道:“是有名演员在,还有几位是导演和编剧,报上也有他们的专访,觉得面善很正常。”
爱凑热闹的长辈们,趁势拽住他,挤眉弄眼道:“景堂,那个皮肤白得反光的小姑娘是不是你那位……”
杜景堂顺着视线找过去,看见苏傲雪和蔡逢春、范胜风、罗健坐在放映机边。虽然几个人都以手掩面,但看出来已经谈得热火朝天了。他见了,便弯着一双眼睛,颇为得意地点头道:“对,就是她!”
尽管努力地想要表现出谦恭,但杜景堂眼底的骄傲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吕英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心里有些看不上,不由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幸而,这里的灯都灭了,只有银幕上投出来的或明或暗的一点浅光,才不至于让这位准婆婆的表现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耳边,亲友们吹捧的话音一直未曾断过。大家都聪明地只说好话,默契地忽略了小报上的流言蜚语。反正那种仅限在上海发行的劣质报纸,说的话再不中听,换了个城市,还是像武汉那样百里之外的城市,就没有多大的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