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虽然住在法租界,看似受战争影响很小,但广播里天天在说前线战况。尤其是从日到夜的炮火声,让她清晰地知道上海乃至全中国正在遭受什么。
而眼前这个日本军官,居然恬不知耻地说出“以礼待人”这种话。哪国的礼仪是侵占他国领土、滥杀平民的?
好在三姨太是真的怯了场,始终低着头,因之没让对方发现她眼底的仇恨。她深吸两口气,继续照着大太太的吩咐往下说:“铃木大佐,你多少应该知道我们家的事。老爷现在有三房妻妾,在乡下还有一房已故的妻室,五位少爷其实是……”
铃木大笑着接言:“是三位不同的母亲生的。”
对敌人的了如指掌,能让敌人自乱阵脚。
三姨太诧异地抬头,睃了一眼貌似体面实则为虎作伥的铃木,倏然地缩了缩脑袋,瓮声道:“大太太和我到底只是妇道人家,老爷不在家,我们当然做不了家里的主,更拗不过几位少爷。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两个人,抵死不肯与大佐合作,那就只能两败俱伤了。”
铃木蹙眉,大太太预备下的话,确实正中要害。
日本特务机关的调查结果显示,杜守晖靠岳家起势,杜夫人在内在外都很有本事。加上具有继承权的儿子们并不都是她所生,因此杜夫人手里握有工厂的股权。另有两成的股份,散在各位小股东手中,对这些人各个击破很麻烦,肯定不如直接威胁杜家人来得有效率。
所以,在床上逮住的杜守晖,只能是个肉票,而不能直接让他签下工厂转让书。
“二位太太商量过解决办法吗?”铃木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显示出他的急切。
三姨太稳了稳心神,暂时把那些气愤、害怕的念头都丢出脑外。虽然语速缓慢,却一字一顿说得非常清晰:“少爷们都打算离开上海,但工厂肯定是搬不走的。大太太的意思是,趁少爷们的注意力都在搬迁一事上,让我过来一趟,如果能把老爷签下的工厂股权和管理权让渡给大太太的协议带回去,事情就好办了。大佐既然如此了解杜家,更应该明白,要老爷和大太太的股份合在一起才能决定工厂的去留。”
铃木紧锁眉心,右手两根指头在额头上来回摩挲,看得出来是沉浸在思考之中。
三姨太唇线紧抿稍作思忖,能想得这样出神,此事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吧。
想罢,三姨太大着胆子继续讲:“先让大太太成为工厂的最大股东,以及这块地皮的唯一主人。这是,是……我们接回老爷的最快办法!”
铃木抬眸盯着她,眯着眼把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很快伸手爽利地朝案上一拍。
这种动作意为成交。
三姨太瞅准眼色,立刻补了一个条件,抖着声音道:“还有!铃木大佐,工厂里目前生产出来的白糖,我们要全数运走。”
铃木扯着唇角,阴森地笑问道:“还有别的条件吗?”
显然,三姨太来之前肯定得到了杜夫人许多指点。但她一个小妾并不算自己人,只是在危急时刻被推到最前方的人肉沙包,所以她的能耐远不如杜夫人。起先说的几句话看起来还挺镇定的,可撑不了多久就怕得条理都乱了,这里顿一下,那里忘一句的。
“我要见老爷一面。”三姨太咽着口水,急迫地说道。她后背全是汗,因为她意识到一个合格的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最好一开始就闹着要见自家男人。
幸而铃木看起来并未起疑,爽快地答应了此事,让手下去请杜老爷过来。
杜守晖以为来的一定是能代他坐镇杜家的大太太,他们是陪伴最久的少年夫妻,在彼此面前没什么不好暴露的。因此,下楼的脚步急切匆忙,差点趔趔趄趄栽了跟头。直至看清楚客厅里坐的是他贪色贪来的如夫人,忙稳了一下身子,端起架子慢条斯理地上前,背着手淡淡道:“来了啊。”
三姨太上前,才跑了两步,就被配枪的日本兵挡在原地。她只能缩了缩脚,小心翼翼问道:“老爷,你……还好吧?”
“好……”杜守晖感受到铃木射过来的寒光,慌张地咽了咽口水,咧开嘴笑道,“好!大佐以礼相待,我住得很舒服。那个,你回去跟太太说——”他紧了紧牙根,加重了语气,“尽快!”
身负重任的三姨太握着心口,因为这句着重的交代,她胸中吊着的一口气始终上不去下不来,在喉间来回滚了好几遭才消散。她讪笑着点头,颤声答道:“好!”
铃木不敢耽误正事,让翻译略说了说大概的计划,就要来纸笔立刻办正事。
拿到了大太太需要的协议,三姨太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杜守晖,半天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老爷……再会。”她很有礼数地弯下腰去,然后起身转头看向铃木,“大佐,我这就告辞了。此事……宜快不宜迟。”
铃木颔首,让士官赶紧送客人出去。身为人质的杜守晖,也被赶回了楼上。
投诚的中国翻译眼神幽幽的,他凑到铃木跟前,道:“大佐,您看……”
铃木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大笑:“大事交给妇道人家似乎是会有奇效的。你看,她们哪管什么民族立场,她们丝毫不会反抗,只想着如何尽快把身为顶梁柱的丈夫救回去。”
翻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投诚之人总是谨小慎微的,那些毫无根据的直觉便没有说出来。
另一边,苏傲雪对杜景堂带回来的消息感到很欢喜。
战争催生了无数悲剧,而在生死面前,许多跨越不了的矛盾也会被加速解决。大到党派矛盾、阶级对立,小到父子恩怨、门户之见,一切一切都在被冲淡。
日本人除了要招降政商要人,对文化界的笼络也同样急迫。
别小看文人单弱,他们的一支笔却有着无穷的精神力量。他们能写出好的文艺作品鼓舞人心,增强前线战士的信念感,也可以让民心更具凝聚力。反之,一旦有人向侵略者的淫威屈服,也能凭借一支笔极大程度地打击中国军民一致对外的作战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