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听见这话,就笑着凑过来建议:“康乃馨好不好?又好记,又和本名的发音很相近。”
谢子兰一面摘耳环,一面赞同道:“这个好这个好!”
康美新也喜欢这个艺名,因笑道:“好呀好呀!其实,我有几个关系近的同学,平时也爱这么叫我呢。”
几人说说笑笑的,在摄影棚门口分了手。
如果抛开赵广文不谈的话,每天的拍摄都是结束在欢笑声中的。
苏傲雪揣着满腹的感叹推开家门,首先入眼的,是鞋柜旁摆得很规矩的一双男士皮鞋。她笑盈盈走到客厅,问着杜景堂:“今天忙不忙?”
杜景堂在听见开锁声时,就已经把手里的报纸放下了。往日他总会眯着笑眼答话,但今日,他却笑不出来了,甚至未语先叹:“今天的委员会议,王禀忠又一鸣惊人了。”
不必听底下的话,单看他说话的颜色,就知道今天又有大事发生了。
自从上次杜景堂酒后吐真言,苏傲雪便意识到关心应当是相互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脆弱和柔软,没有谁是铜墙铁壁。因此,尽管此刻她也有心事想倾诉,却忍住了没有说。
况且,上回帮助《寸草心》过审的事,后来苏傲雪听得津津有味,对王禀忠自然也是刮目相看,心下难免也好奇今天的新闻。
“怎么个一鸣惊人?快跟我说说!”
“他前些日子不是去了一趟南洋嘛,那是一次很重要的公干。”杜景堂顿了顿,用眼神问苏傲雪还记不记得这事。
苏傲雪眼珠子才转了半周,便笑起来道:“我想起来了,你跟我提过的,是文化和教育两界的名人政要组成的一个访问团。”
杜景堂一手拉着她,一手揽着她,动作如此亲昵,脸上却不带一丝笑意,皆因底下要谈的话题十分沉重:“那期间,王禀忠结束每天的行程之后,都会独自上街转转。然后,他就发现有些欧美的影片对我们的歧视很严重。”
苏傲雪不由地一凛,她很佩服王禀忠敢拿这个问题出来讨论,可她同时也认为这问题不是碰两下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因此,不无担忧地道:“几年前有过《不怕死》事件,那部辱华电影后来被禁演了,放映的影院公开道歉,兼任主演的导演也向中国驻旧金山的总领事去函致歉。结局虽然大快人心,但当时就有人提出,国内的影响容易消除,在国际上的后遗症却没办法化解。”
杜景堂面色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道:“他在委员会议上提出,希望能通过外交手段要求这些影片修改后再放映。他还把电检曾处理过的类似影片一一举出来了,好些欧美国家在发现他国电影有损其国家形象时,都是通过外交方式,要求我方删去争议镜头或者干脆禁演。所以,王委员认为我们也应当用平等的外交方式,阻止别国电影在海外损害我们中国人的形象。”
“这话当然在理,这事如果能办成听起来也解气。”苏傲雪说时,却微偏着头连连摇了两下,“可平等这东西,可不容易有。我们是没有实力的弱国,人家列强甚至都不愿意听我们把话说完吧。这就譬如女人和男人要平等,工人和资本家要平等,农民和地主要平等,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呢!”
“主任和常务也是这么回答的,甚至主任的话比你更刻薄,他笑话王禀忠的提议是不自量力,是异想天开。但……”杜景堂眉头一跳,他又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下午开会时,他也是和现在一式一样的激动,“王禀忠问,凭什么他们的爱国心光荣而伟大,我们的爱国心愚昧而可笑,就因为他们是列强吗?!”
苏傲雪觉得这话如惊雷一般,问得她心房直发颤。她两手击拳,跟着也问:“是啊,弱者的尊严难道就是笑话吗?”她兴奋地坐直了身子,“三哥,你说这事情接下去会怎么发展呢?”
杜景堂起身,两手插袋地在屋里踱步,喟叹道:“不会有任何发展吧……这些年来,你几时见正规军为国格挺身而出过?如果这个问题能够被重视,如果南京那些高官有足够的骨气,他们根本不会把东北拱手让人!守护国土的军人都忍气吞声了,要人家怎么看得起我们呢?”
苏傲雪张着嘴老半天,却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话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因为时局问题,陷入沉闷的气氛。
杜景堂恹恹地站到收音机边,想打开广播,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曾想,广播里正好在播送一封公开信。
“立即停止内战,组织全国的抗日统一战线,发动神圣的民族自卫战争,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进攻,保卫及恢复中国的领土主权,拯救全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应景的倡议,振奋人心的同时,也让人感觉心头苦涩。因为有反抗精神的政党,迫于无奈只能在地下打游击战,而占据这个国家绝对财富和兵力的一方在三令五申不宣传抗日。
苏傲雪两排牙齿把嘴唇都咬痛了,方才问道:“你说……接下去我们会怎样?”
杜景堂回眸看了她一眼,跟着便将怅然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口里虽然不曾说过一句话,但他脑子里胀满了各种念头。佐飞给他的杂志,无一不在议论社会未来的出路在何方,是一味遵循西方的道路,还是向苏联看齐,去尝试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不止他,也不止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此而困惑。
随着参与改稿会的成员越来越多,彼此也越来越熟悉之后,大家自发地在改完稿后,就喜欢讨论讨论时局要闻。
苏傲雪在参与完改稿之后,常常会觉得精疲力竭,因此听的时候多而发言的时候少。
杜景堂则刚好相反,改稿的时候他插不上话。但会后,他常有说不完的话。读进肚子里的书,平日在机关里不许说,到了佐飞这里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可以一口气说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