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显然是在挑衅杜景堂,而他们一而再地提起杜家,无非因为清楚杜家眼光颇高,不可能让苏傲雪这样身世不明的女人进门。
想到这一点,苏傲雪居然鬼使神差地饮了一口闷酒。
“不许喝!”杜景堂见状喝止,只是三个字,便把苏傲雪吓得眼圈都红了。
陈冬易见状,一颗心都快操碎了,只好两边打哈哈,干笑道:“哎呦,我说景堂呀,我们都知道你在甜蜜的恋爱期,就别来和我们这些进了坟墓的人炫耀啦!”
有人看不惯杜景堂这种说教的嘴脸,轻嗤道:“我们几个都不算自由婚姻,和你上一段是一样,是家里上人给做的主,当然不愿意在家相看两相厌。不过呀,我们比你强,至少没有倒插门,不回家也没人敢教训小媳妇似地来教训我们。”
吴绍明刚刚好地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哪里比人家强了,人家做了几年倒插门,口袋里可就有几十万的现款。你摸摸自己的口袋,大学毕业至今才挣了几个钱?还不如人家伏低做小呢!”
杜景堂脸色骤然一变,喉结滚了两下,双拳紧紧捏着。
苏傲雪心脏突突乱跳,她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事态恶化,也没有信心能阻止得了。
吴绍明一张嘴,则是完全停不下来了:“说起来,景堂是很有老婆福的。前一个老婆家里势力很大,现在的女朋友实力很强。不管怎么说,就是不需要他去扛男子汉的责任,多好呀!”
苏傲雪慌地一把拉住杜景堂的手,想说两句话安慰他,却发现他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陈冬易背过身,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转回脸来,又给万国兴递眼色,想让他说句话稳一稳场面,谁知万国兴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一点拱火的事没干,很难帮这个忙。
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又有人开腔了。
“人家不止伏低做小,听说旧军阀喜欢拿活人练手,对家里下人都是动辄打骂的,不知道对招女婿有没有好一点呢?要是吃了皮肉苦才换来的财产,倒也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补偿咧!”
杜景堂被这话一激,脸上肌肉都开始不受控抽搐。他的双拳早就蓄势待发,但仅存的一点意志告诉他,打人没有用,反而会让对方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说出更让他难堪的事情。
其实还有许多事,是苏傲雪从来没听过的!但只这么几句,已经让她应接不暇了。
一个受文明教育的大少爷,受了胁迫给旧军阀家里当招女婿,受到的待遇却跟买去的讨人没什么分别。
这种事放在女子身上,尤其是放在苏傲雪这样出身寒微的女子身上,也不过是千千万万悲剧中的其中一个。但落在杜景堂身上,就是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尘泥,从肉体到心灵都摔了个粉碎。
苏傲雪终于明白了,当日杜景堂耗了那么说辞去解释他真心喜欢《弃婴》。其实,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可囊括他全部的复杂心绪,只是他碍于面子,不肯直说罢了。
陈冬易依旧勉强捣着浆糊,道:“烈酒喝不惯早说啊,我给你们换葡萄酒就是了!”转头给杜景堂一个台阶,“今天有也怪我,给他们点什么威士忌,才喝半杯就开始说胡话了!”
吴绍明首先不同意,扔下雪茄,怒而问道:“两口冰水,我就会醉?”
陈冬易被噎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却见苏傲雪腾地起身,一脸凛然地问着那群人:“做生意的人当着主顾的面,也是伏低做小,谁又比谁体面呢?要我说,现如今除了关外打游击的义勇军,谁也别在骨气这个词上自夸!”
到底还是留了一点脸面,把骨气的问题抬得很高,好让在场的人都受到教训,而不是单纯地只帮杜景堂一人说话。
苏傲雪往杜景堂身前挪了半步,道:“你们因为生意上不顺心,缺个靶子泄愤,那我们可就不奉陪了!”
就像从前她每次受窘,都是由杜景堂设法维护她的颜面那般。这一次,是苏傲雪把他解救出去的。
回去路上,杜景堂一言不发。回到家里,他仍是缄默地往床上一倒。
舞厅里灯光时明时暗,苏傲雪直到这时才发现,杜景堂脸红得不对劲。也不知道是酒喝得不舒服,还是被气成这样的,急得她赶紧去打了条热毛巾。
杜景堂按住伸过来的手,这才开了口:“苏傲雪,你怎么看我这个人?是个不成气候的浪荡子吧!”
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是苦苦地压抑着哭腔。
“怎么会……”苏傲雪见他脸上通红,但嘴唇又惨白,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想去倒杯热茶过来,先让他解解酒再说,但他根本不放她走。
“怎么不会!要是不靠口袋里的臭钱,我连和那些大丈夫们喝口酒的资格都没有。”
苏傲雪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尽管她能理解杜景堂的痛苦,却也觉得他的难处比之露宿街头的穷人,已经不算什么了。因道:“那怎么是臭钱,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光是为了糊口,就得使出浑身的本事,对他们而言,能有你现在的处境,那就是上天堂了。要知道现在的世道,多的是钱和尊严两样都没有的人。”她怕他听了不高兴,还多解释了一句,“也许你未必爱听,但我说这话完全是真心的,不是讨好你的假话。”
“是啊,只有我在不劳而获……”杜景堂自嘲地哂笑起来,眼角却渗出了浅浅的一点水珠。
这话吓得苏傲雪差点跳起来:“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哥,我只是希望你凡事往好处想。”
杜景堂摇摇头,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完全是死气沉沉的:“男人看待女人的矛盾态度,正代表了他们看待自身欲念的态度。我的欲念无关金钱,而是精神价值。我把自己的价值弄丢了,或许时代和家庭需要负一部分责任,但……我自身的责任更深。旧式婚姻本来就是用来逃脱的,而不是用来屈服的。所以,我屈服的不是父母,不是军阀,不是时代,我是向自己的懦弱屈服了。我有钱,所以才不稀罕钱。我没有坚韧的意志,所以我对你无法自拔。你看,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不是这样的?找伴侣,其实就是找自己的不足。你只是缺点钱,而我缺……我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