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坐帐时,只是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他以为她与自己一样紧张,手上的秤杆微微颤抖,生怕一不小心,在挑盖头的时候伤到公主,不过他的小心翼翼终是没有酿成祸端。挑起盖头的那一瞬,他惊呆了,盯着那张天仙般的红颜愣了好半天,忘了呼吸,直到嬷嬷在旁提醒,他方回过神,按照满洲婚礼的步骤,颤颤巍巍摘了她头上的红绒花,插到挂有喜神像的北窗,尔后,两人盘腿在喜床沿下铺设的坐褥上相向而坐,喝了交杯酒、吃了阿什不乌密,而在他出新房陪完陪客后,继续合卺之礼。
再回新房对坐,不同合卺之时,他们坐上喜床,中间的小宴桌上多扣了一面铜盆,在嬷嬷的服侍下,对食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半生即取谐音“生子”,说是寄予了祈求子嗣繁兴的愿望。
与公主对饮对食,简直如同梦想,他难以想象,在这合卺礼全部完成后,他们便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了!
他慢慢轻咬了一口子孙饽饽,嬷嬷又让公主咬下,公主垂眸半低着头,看不到神情。当窗外屋檐下,那谁也听不懂的古老女真话唱出的交祝歌谣声渐渐消失时,嬷嬷与几个全福太太连带着案桌一同撤走退出,嬷嬷临去前又与公主笑模笑样地说了几句悄悄话,公主依旧端坐着,不失仪态,也不动声色,直待嬷嬷叩了头,关了洞房门退出,屋里寂静万分,才闻到了彼此的呼吸,他的心口更是“突突”直跳,好似蹦到了嗓子眼,对着她,不由得想入非非。
他努力克制自己,以免惊吓到她,他细细揣度,试着稳住心神,转身与她对话,怎知一回头,眼前一身华贵喜气的她腾地站了起来,随即低下头,直盯着他,道了几句他今生难忘的话。
她说,她天生擅习诗文,孜孜不倦,性情寡淡,孤独惯了。
她说,她虽性情寡淡,却非薄情寡义,也知他所需,遂愿花金卖银为他置妾数人,而不断他家族血脉,也不夺他闺房之乐。
她还说,他们如今有了夫妻名分便够了。
话已至此,他全都听得懂,公主特意用一口顺溜的蒙古话告诉他这一切,便已在心中早早做了打算,他知道,公主的心里,并无他。
他心里再惊讶、再难过、再生气,也不好与公主太过较真,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生的时间等她回心转意。
于是,那一晚,他睡在炕榻上,公主睡在喜床上,隔了一道屏风,过了整整一个月,同住的一个月,他在炕榻上孤独地度过了三十个夜晚,而之后的一个月,公主终于难以隐忍,将他撵了出去,避着他,不与他说话,甚至不见他的父母和本家亲戚,如此一来,人们再也不向往公主是何等美貌,只认定了这是一个张扬跋扈、唯我独尊的大清公主!然而,再有人对她不满,碍于她的身份,人们皆是敢怒不敢言,久而久之也就任意妄为,无心再想这位天之骄女。
而他却不同,两个月的气恼并非白受,他回去左思右想,为何她与儿时判若两人,时隔两个月,他似是悟出了些什么,想当面与她说一说,可总是吃到闭门羹,若非他撑下去,只怕真要遥遥无期、相守无望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公主终于愿意见他,可是,见面却如同没见,那一张美丽的娇颜被屏风遮去了风貌,他无缘欣赏。
班第手里的奶茶已然凉透,想说的话在踏入寝宫大门时,又紧张得全都憋了回去,如今公主不出声,他更是心慌意乱,生怕有冒犯之意。
“额驸若无话与我说,便回去就寝吧。”许久,公主终于在屏风后慵懒地吐出声,班第心头微微一动,那是久违了两个月后的头一次对话。
只是公主依然如此薄情,竟又想将自己的丈夫驱之门外!
班第放下茶碗,捏了捏拳头,随即又松开,“公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你说。”
“公主当真是飞扬跋扈、薄情寡义的人么?”
“你觉得我怎样便怎样吧,若是要说这些,我想我都听到了,你可以离开了。”公主当真是目中无人、寡情薄义,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对自己的丈夫下了“逐客令”。
“公主当年并非如此,公主与我谈起科尔沁时,满是向往,我以为公主定会喜欢这里,也会喜欢……”说到这里,班第低下头,耳根子发热,他不会忘记,他们曾在紫禁城的花园子里,度过了一个开心愉快的午后,虽说短暂,却很美好,因为他记住了她。
“额驸都说是当年,当年又岂能与如今相比?”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当年与他玩在一起的并非她端敏公主,而是那个被她关押起来的洛敏,她想即便自己唤醒她,想必也不愿面对眼前之人,这只会勾起她对过往的苦涩与心酸。
那日让她哭过便够了,从今往后,她会在这座公主府里了却残生,就当是一座华贵无比的尼姑庵,她是庵里的姑子,红尘之事与她无扰,与她无忧。
班第不知过去发生了什么令她至此,也不知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能否长久,公主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做强求,他能做的唯有静心等待,等待公主愿意对他敞开心扉。
“我明白了,恕打扰,请公主早些歇息。”班第敛住心神,恭恭敬敬地朝公主行了一礼,随后转身走出寝宫,步入风雪。
等人走去,公主才从屏风后徐徐走出,听着窗外“飒飒”响声,又走到窗边,云秋进来替她更衣,她却幽幽开口:“云秋,你可想家?”
云秋愣了愣,道:“奴才自小在宫中侍奉各位主子,兜兜转转,才被拨给了主子您,奴才早已记不清家乡,只在脑海里留了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对奴才来说,主子在的地儿便是奴才的家,如今主子就在奴才身边,奴才不想不念,只愿替主子您分忧。”
“若能分忧倒也好。”公主想了想,又道:“今后若没有我传见,不得再让额驸爷靠近我寝宫门半步,可明白?”
公主几近决绝的语气,叫云秋难过之余也不敢拒绝,只是暗中替额驸爷惋惜,终究是与公主错过了那些年……公主的心,恐怕在拜辞那人时,已是牢牢锁上,不知能否让人重新开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屋外风声“飒飒”拍打着窗户,挑开帘子远望,大雪连天弥漫,一片白寂,屋内炭火连加不断,这是进入康熙十年来,正月里最大的一场雪,前段日子纷纷扬扬、断断续续下了近两个月,而这两个月里,公主从未出门,也没再见额驸,只是每日捧着手炉看书,抑或提笔练字。
公主如此闭门不出,自然也不知距科尔沁往西南的苏尼特部以及西四子部因大雪灾而饱受饥寒之苦。
就在这飞雪连天的夜里,公主府里又是灯火通明,守门的侍卫身裹数层袄衣一动不动屹立于垂花门前、大门之外,任凭风雪拍打。
公主的寝宫,紧闭的镂花红门内,两座博山香炉袅袅生烟,熏得一屋子的芳香,就连那旺盛的炭火炉子也被熏醉了似的,温温地传递着热气,温暖如春,香气四溢。
香烟之气氤氲于南窗下,公主一袭棉里缎袍,外头罩了一件狐狸皮对襟褂子,里里外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说屋里暖如春日,对她而言却也只是如春寒料峭一般,外头的风雪她不是没有看到,方圆数里,天际苍穹,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