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只想想,我是个无德无才的丑丫环——少爷明年也该订亲了吧?”
君闻书讷了一会儿,似十分努力的说:“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眼里突然涌上泪来,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心酸,莫名的心酸。我就不能委屈一下?对生活,这么高傲的昂着头,我,为了什么?
君闻书也叹了气:“我就是想要一个有家味儿的家,人娶的进来,家呢?”
我沉默,我也想要一个家,哪怕就是个地窝子。
君闻书抹了把脸,“明年我们就都大了,家里要给我娶亲,也许,会娶个为官的,或者有钱的。你不想委屈自己,我呢?又何尝愿意委屈自己?”他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颤。
我轻轻一笑,“少爷也不必多想,多少人的婚姻不都是这样么?娶进来便好了。”
他摇了摇头,“是你你愿意么?”
我沉默了,我不愿意。我这么执著的护着自己,就是爱惜我自己,不肯委屈我自己,吃多少苦,我都不愿委屈我自己。
“爹娘不允,我娶了只会让你……。爹娘愿意的,我娶进来干什么?难道我少人服侍么?”
我帮不了君闻书,虽然我十分同情他。人和人,千不同,百不同,最根子的不同,便是思维角度不同。思维角度,大多数时候是你从小的环境造成的。可有时,不是你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你。换了我是君闻书,我会怎么做?背叛家庭?不,我应该也不会吧。君家就一个儿子,背叛家庭,就是背叛了父母,为了一个人的幸福,我做不出来。忽然想起前世中的一个故事,女孩的父母不愿意她离的太远,男孩就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去了女孩的家乡做了派出所的民警。他不后悔,他说,每当半夜醒来,看见她在身边,他就可以再安心的睡下。这种感情太奢侈,我向往,却不敢承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觉得爱情不是可以超越一切的,也或许我太老了,已经不相信那些小说里玻璃似的爱情了。
过了好久,君闻书才慢慢的说:“有时,我恨自己生在君家,不能只读我愿读的书。而有时,我又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不管你同不同意……,不好么?”
我强笑了笑,“少爷最好是别。少爷说了,想要的是家,不是人。”
“连人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家?”君闻书有些激动。
我无言,我和君闻书隔了太多的东西,有些话,就算了吧。两个人低头站了好半天,君闻书才说:“你,收拾花籽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我行了个礼下去了,心里也乱糟糟的。这样说开了也好,大家心里都有数,省得搅不清的,以后麻烦。我不愿欠人家的感情债,哪怕能给我做保护伞。
瑞雪纷纷扬扬伴着年一块儿来了,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让人看了心里很宁静。腊月二十六,君闻书就不出去了,除夕和初一,除了去临松轩吃个年饭,也没出门。他叫了我,在书房,守着炒白果,炒盐豆,或者用干荷叶摊点五香牛肉或者烫点干丝闲吃着聊天。烫干丝是我颇为喜欢的一个小点心,做法是把豆腐干切成丝,用开水烫了,再搁点麻油酱油,捏点干笋丝和虾米,那么清吃。吃的干了,就再吃些梨和甘蔗,君闻书不让我多吃桔子,说吃多了上火。甘蔗则由内厨房削好皮、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送过来,梨原来也是这么做的,我嫌一小块一小块的吃了不过瘾,就让他们整个送来我啃着吃,为此还让君闻书笑话我野人。本来有山楂,吃多了倒牙,还吐过酸水,君闻书也不让吃了。
冬夜围炉夜话永远是惬意的,更何况有东西吃又闲聊,只可惜这个人是君闻书,总有几分拘束。主意是君闻书提的,起先我不同意,后来君闻书沉了脸说:“你是不是想去和他们玩叶子戏?”
叶子戏就是麻将和扑克的雏形,只是更风雅些。以前只要君闻书带了侍槐一出去,我们四个头就凑在一起玩叶子戏。结果不用说,肯定是锄桑输的最多,我和栽桐的成线不相上下。我们被抓过一回,那次是君闻书突然回来,锄桑正脸上贴满了纸条儿,来不及拽下来。君闻书阴沉着脸,责备的看了我几眼,却也没说话。这茬儿既然提起来了,我便不敢再说什么了。我虽然知道君闻书对我的感情,我就是觉得他离我很远。
刚开始我挺拘束,和主子闲聊,未免有点“陪太子读书”的感觉。慢慢的,聊开了,也便好了。我们有时聊书,有时聊各家观点,有时聊花草树木,也聊他那个时代的兴衰,臧否臧否人物,也说说各种掌故。越聊越爱聊,随便扯个话题便海阔天空一把。聊到兴起,两人大笑。聊到不同,各不相让。我常常露馅儿,把宋朝以后的东西说跑了嘴。不过,还好,我们的话题中没有涉及过高科技,否则我真怕我这电脑达人会说出点啥来。
君闻书最爱和我说的就是古人,在他看来,有些人的悲哀是身世的悲哀,不可更改,不能走脱。而在我,我则认为,有些东西虽不可能改变,但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去老想着悲哀,直面才对,否则,悲哀只会更悲哀。君闻书听了也不语,一幅沉思的样子。
聊天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兴趣和真水平,君闻书从来没和我聊过店里的事情,看得出来,他确实不喜欢。扬州地庶人安,一向学术盛,宋代更是书肆泛滥之所,君闻书浸淫于此,其胸怀眼界倒不比我低。我挺惭愧,虽然是硕士毕业,但读书的旁杂心、功利心太多,远不似君闻书在窗下一坐便是十几年的功力深。我也觉得可惜,君闻书是天生的学者料子,能做商人的人或许很多,但天生的学者却很难得。一时聊到此处,君闻书也长叹,“事不由人呐。”
或者,是,事不由人。曾经有人说,人无恒产,必无恒心。但说到底,几个人能脱离开物质的束缚或生存的压力?君闻书是君家的独子,爱好和兴趣都是君家独子这张招牌下的东西,他活不脱这个的,这是他的背景,用现代流行语就是:走不脱的背景。我呢?我我也有我的背景,穿越来的,就是我的背景。至于这一世的丫环身份,只是障碍而已。我的背景我走不脱,和君闻书聊的再好,他的背景和我的背景,我们都走不脱。
初五一过,君闻书便忙了起来,每天都外出给各色人士拜年,而每次回来都一脸的疲惫。有一次,他和我说:“唉,我真是受够了。和那些人说话真累,让我清清静静的过过日子不好么?让我安安静静的读读书不好么?让我闲闲淡淡的和你聊聊天不好么?这天天转来转去的,偏偏又是跟着我爹!”我也只能安慰他几句,人生天地间,哪有不受累的?我还是人家的丫环呢。君闻书带着侍槐走了,我就和锄桑他们玩玩叶子戏,有时也关上门读读书,要不就是琢磨着给荸荠写信。
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荸荠了,一想到荸荠,就是手摸他头的温暖感觉,嘿嘿,荸荠,笨荸荠,不会变的荸荠。我很想去看看他,真的很想,还有多久?我算计着,君闻书该娶亲了,新夫人进府,我这丫环就要退了吧?君闻书是个君子,也不会强我,既与我有主仆之谊,到时由我自己择个去处就算了。荸荠,等着我哟,我差不多要能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累死了,大家也多保重。
第四十五章 相隔(二)
二月要春试了,不知荸荠准备的怎么样?我心里也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他好好的,顺顺利利的,遂了心愿,考上。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实在不像个官场中人,真做了官,怕也不得意。宦海沉浮的,与其将来做个淡官担惊受怕、委曲逢迎的不得志,不如像现在这样,安分守己的过过日子,支点小门面,也够了,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幸福?非得要高官厚禄大福大贵?无论他似君闻书或似杨骋风,我都不乐意。我就希望荸荠平平常常的、安安稳稳的,就好了。
我斟酌着下笔,不敢写我和君闻书的事,也不敢写自己将来的事,也不十分敢写他读书的事,左思右想的,突然一愣——原来,什么时候,我给他写信,已经有了这多的顾及和牵绊。
怎么了?我离他,好像远了?好像生分了?
我的心情坏了,憋屈了半天,又拍拍自己的脸,不要乱猜疑,这是暂时的,没什么大不了,总得讲究点战略战术嘛。斟酌是战略战术,慢慢的,会好的,总有一天,会好的。当我们一起手挽手在春风里漫步时,一切,就都会好的,会好的。
年后,君闻书就越来越忙,整日不怎么着家,林先生也还是来,两人关在房里,不知说什么。我看得出林先生的眼神存有忧虑,人也不像以前那么飘洒了。而我呢,只是跟他去店里转转,或者听他说说店里的事,出出不大不小的主意,应酬就由侍槐跟了,我从来不去,君家的事,我点到即止,一个丫环,搀合那么多,将来抽身不容易,反正也不是没人做。
君闻书忙的顾不上,琅声苑的一切杂事就都由我收拾着,坏了,让人修;没了,让人添,君闻书的衣食由我安排,回来早晚有什么事,也是交待给我。碰上阴雨雪天,也是我着人去送东送西。锄桑笑我越来越像管家婆了,开始我不承认,后来发现,真是,家是什么?不就是些锅碗瓢盆吗?我既管着这些,不是管家婆是什么?可我不管怎么办,琅声苑除我再也没有女人,我再不济,也比锄桑他们强。家啊,还得女人来管——新夫人什么时候进门?她进来了,我就该退役喽。
二月尽了,没等到荸荠的来信,考的怎么样了?是不是出了事?忐忑中,三月也来了,荸荠还是没来信,我等不及,又写了封信去。我对荸荠越来越揪心,不来信,我天天心里不安生,总觉得怕出什么事。
南方春来早,柳丝儿又泛青了,荡来荡去。这天天晚了,外面还飘着雨,我闲坐着看那新冒的芽儿,黄黄绿绿的,十分好看,君闻书打外面进来,身上还有一股酒气,侍槐探头见我在,直接就没进来。
“少爷回来了?”我过去替他解披风,他却抓了我的手不放。
“少爷!”我不敢使劲,却也僵持着不让他拉过去。
“我今天见着二姐夫了。”喝的真是不少,两眼通红。
杨骋风?
“二姐夫说,你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了。”君闻书带着醉意,倒在榻上,仍旧握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