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年纪并不大,但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独居生活总是阴晴不定,郁郁寡欢,从来没有安定过。一个人生活久了,脸上的生气和光彩也被抹去了。很早的时候,无数个男人曾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具体时期在此不做赘述)。后来,他们极其温柔,对我百般讨好,受着强烈的欲望驱使,他们往往一边亲吻你的手,一边轻轻地摸你的屁股。
接下来的周一,那是一个三月闷热的早晨,天空湛蓝,巴黎的街道尘土飞扬,海葵和风雨兰以惊人的速度沿街疯长,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蒙马特的斜坡上。公寓入口钻出来的空气已经开始比外面的凉爽,带着一股炉子的煤炭味。站在罗西塔的公寓前,我摁了摁门铃,她却没有来应门。一想到她可能已经出门买炸牛排或者现成的德国泡菜,我心里一阵激动。为了让良心过得去,我又摁了一次门铃,这次,门后有什么东西轻轻掠过,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是尤金吗?”屋内传来巴伯雷小姐的声音。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从钥匙孔里能听到她的呼吸。
我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高声说道:“罗西塔小姐,是我!我今天带了手稿来……”
罗西塔小姐轻叹了一声“啊”,但她却没有立刻开门。她语气变了,有些闪烁其词,“哦,女士,瞧我都在想什么。等一下,我马上来开门。”
门闩拉开了,门却半掩着。
“女士,您小心点儿,别摔着了,我妹妹倒在地板上了。”
她要是说“我妹妹去邮局了”,说话的语气肯定会更加礼貌、冷静。不料,我还是被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了,这个人双脚朝上,双手和脸上是白色的斑点。看到地上这一幕,我吓破了胆,我真讨厌自己懦弱的样子。我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这个人身上爬起来,装作很热心的样子,问道:“她怎么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我注意到,一向敏感的罗西塔小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心情低落。
“她只是突然晕倒了,没那么严重。我去拿点儿嗅盐和湿毛巾。”
她赶紧走开了。可我发现她忘记了开灯,而开关就在前门的右首边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屋顶的灯像一个多层褶皱花边的圆盘,大厅的灯光微弱。我弯下腰,凑近这个伤心的小姑娘。她躺着的姿势十分得体,裙子盖到脚踝那儿,两只手臂弯曲,其中一只手的手掌向上,靠在耳边,似乎在呼唤人们注意。她的头微微倾向肩膀。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竟然为了寻求安慰而生闷气晕倒。卧室那边,我听到罗西塔拉开抽屉又关上,然后“啪”的一声合上橱柜。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很漫长,我环顾四周,看看管状的伞架、藤制的桌子,一个阿尔及利亚风格的门帘尤其让我懊悔,因为之前那里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叶状挂毯。我盯着地上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眼睛缝露出的微光让我感觉到她也正悄悄地打量着我。不知为何,我很气恼,感觉被人捉弄了。于是,我弯下腰,给这个假装晕倒的女人来了一套专治头晕的秘诀——狠狠发疼的一巴掌。她闷哼一声,气愤地猛然站了起来。
“你好点儿了吗?”罗西塔叫道,她正拿着一条湿毛巾和一升沙拉醋赶来。
“你看到了,这位女士打了我,”迪莉娅冷冷地说,“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方法?帮忙扶我起来。”
我没法拒绝她向我伸过来的手。我扶着她走进之前她禁止我进入的卧室。
卧室的窗户正开着,街上的喧闹声在屋内回响。这欢快的喧闹声和忧郁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把这个假装晕倒的年轻女孩扶到床上。
“罗西塔,你要是还有点儿同情心的话,拿杯水给我行吗?”
我注意到,这对姐妹每次一开口,语气就变得尖酸刻薄,相互嘲讽。罗西塔走远了,我正打算从她妹妹的床边起身离开,突然,迪莉娅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臂紧紧抱着我的腿,她的头用力顶着我的膝盖。
你们应该知道,当时我还没有孩子,而且和那对姐妹之间,于我而言,只是彼此假装客气,相互敷衍,冷淡的同胞之情。你们还应该知道,数月以来,我都没有体会过和人肌肤接触带来的兴奋和刺激。我很久没有亲吻过小孩或者年轻人,也没有给过他们温暖的怀抱,这些快乐的瞬间都成了遥远的事情,逐渐被我遗忘。所以,这名陌生的年轻女孩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她突然给我的拥抱,让我十分触动。
“我忘关水龙头了,水一直流了两分钟,”姐姐解释道,“女士,真的对不起……”
我突然非常讨厌巴伯雷小姐应付自如的客套做派。她两边的长卷发垂在肩膀上,气喘吁吁。
“明天早上,”我打断她,“我正好去皮埃尔市场买些布头,顺便来拿打好的复件,还有,记得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的情况。你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
灌木丛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躁动呢?一定不会是兔子,不会是青草蛇,更不会是突然加速飞行的小鸟,应该是只蜥蜴。蜥蜴行动灵活却鲁莽,只有它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移动那么长的距离。远处的蝴蝶是凤蝶吗?(我的视力很差。)不,那是一只大蛱蝶。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大蛱蝶才会那种华丽的滑行,燕尾蝶则只会振翅而飞。我的一个朋友常告诉我:“我丈夫性格很温和……”但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整天都在咬舌头,她以为她丈夫只是在嚼口香糖,至于她丈夫什么时候是在嚼口香糖,什么时候是在紧张地咬舌头,她根本就分不清。我认为那个男人要么心有忧虑,要么是因为他妻子让他绝望。
自从我认识迪莉娅·埃森迪尔以来,我发现我在总结从各种地方学来的体会——我自己的直觉,动物、儿童、自然以及身边焦虑的人群。我发现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了解,那个路过的左脚的鞋子挤脚的女人,那个假装很陶醉地听我说话、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的人,那个自欺欺人的女人——她以为自己不爱那个男人,却控制不了自己像磁铁一样黏着他,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但又总是背对着那个男人,还有怀着不轨念头的小狗,由于情绪紧张,偶尔走路会一瘸一拐。
孩童,或者仍有孩童般天真的大人几乎是读不懂的。然而,一旦孩子偷偷做了坏事,他们的鼻子、眼睛、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就会发生明显的变化,他们的秘密也一下子露出了破绽。他们的这种表情变化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给人带来的影响却十分严重。无论小孩年龄多大,若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罪恶感,那么他们成年后都会极具破坏性。我见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撒了很过分的谎,她的鼻孔和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扭曲成了兔唇的样子。
“告诉我,迪莉娅……”
但是,迪莉娅丝毫没有打算对我坦诚相待。为了寻求躲避,她对我报以微笑,对她姐姐却非常恼火,她有时陷入抑郁,好像站在一个瞭望台的窗口等待着什么。她半躺在铺着绿底蓝金莲花布的床上(绿底蓝金莲花布是利伯缇碎花面料最后的一次流行),双手抱紧抱枕,下巴抵在抱枕上,一动不动。也许,她觉得自己爱发牢骚的态度和她的美丽十分相衬。
“迪莉娅,你告诉我,结婚时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
她就那样半支着身子,裙子拉到脚踝处。她似乎并没有等待什么,而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人们沉思时不太善于表达,所以即便是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起眼来看我,而是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储气缸、蓝绿色窗帘阴影下的绿色鱼缸,以及发出各种声响的地方。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上那双拖鞋。我之前也买过这种鞋面有小绒球的仿真丝无跟拖鞋,那个时候这款拖鞋售价是十三法郎七十五苏,但料子不好,鞋面很快就失去了光泽。我面前这位主动选择隐居生活的小姑娘却没有因为她乌黑的拖鞋而烦心。她的生活算不上完全与世隔绝,她早上会去买点儿食物,比如像新鲜的面包这样的干粮、晒干的坚果、鸡蛋、苹果以及足够她们姐妹吃的肉。
“迪莉娅,你不打算告诉我……”
她什么也没说,扫了我一眼,似乎在指责我健忘,多管闲事。待在一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陪在一个已婚的小姑娘身边,我都在这儿做了什么?这个小姑娘还很稚嫩,没有为人妻那样举止端正、言行得体的高尚品质,也不如活泼温驯的小动物那样机敏,我想,当时,我的母爱和对快乐的热爱还不能容纳下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
大家可能会责怪我择友不善,常和一些不受欢迎的人交往。我的一些朋友在博伊斯大道上看到我和一个穿着邋遢的马夫同行散步,那个马夫牵着一匹从骑术学校租来后占为己用的马,他们感到很吃惊。马夫之前是个骑手,不幸后来家道中落,穿着打扮就像旧手套一样破破烂烂。对于马、狗、疾病、药方,以及既能治病又能让人中毒的烈饮,他都了如指掌。他还教我如何“打扮”动物来卖个好价钱,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听他幽默风趣的谈话。比如说,他会告诉我,如果法国牛头犬的耳朵耷拉着,就往它的耳朵里灌封口蜡。他还懂其他一些有趣的专业知识。
而玛丽·马利尔虽然不那么富裕,却十分有魅力。玛丽·马利尔曾经进行过一次“小歌剧巡演”,我的朋友如果对她进行挑剔责难,我是不会认同的。玛丽被迫过着凑合的日子,她唯一的问题就是喜欢从针线活儿和熨衣服这些小事上找乐子。与那些为了生活需要而违背良心的罪行相比,沉浸在单纯的事情中也许更加有意思。
“打补丁可以让衣角不起褶皱,而且也会让不搭配的花边显得很好看,”玛丽经常说,“这让我的口水流个不停,就像在切柠檬一样!”我们的罪恶并不是抵挡不住诱惑,而是对某些事过分沉迷。热心肠地去帮助一个陌生女孩,虽然真挚的朋友都会劝告不要对她抱有希望;昏头昏脑地接纳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铁了心地为大家都讨厌的男人飞蛾扑火……这就是我们内心上演着的时而公正时而变态的较量。我和迪莉娅·埃森迪尔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很脆弱,就像一个虚荣的小女孩,为了送礼物给喜欢的男同学,卖书换钱,买念珠、丝带和小戒指,害羞地把这些小玩意儿和一张纸条悄悄地塞进他的课桌。
然而,我并不喜欢迪莉娅,也不爱那个心爱的男同学,她只不过是过去的我,就像夹在书页间的花瓣,把悲伤掩盖在疮痍的慰藉之中。
“迪莉娅,这里有你丈夫的照片吗?”
从那天她抓住我的膝盖恳求我以来,每次我起身离开时,她也只不过是伸手抓住我。这个局促的小姑娘还没有学会大方地抓住或伸出手掌,她只是拉住我的手指,又立马松开,生闷气似的背过身子,转向一直开着的窗户。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注视着来往的行人,盯着他们的帽顶,当时男人们都戴帽子。有个穿蓝色外套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公寓,我估算那位访客急匆匆地穿过大厅,爬上楼按门铃这一连串动作的时长,一秒接一秒地数着。但是没有人来摁门铃,我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