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噤声,盯着壁炉右边的门开始发呆。
“是因为担心你妹妹的身体?为什么她丈夫不照顾她……”我不自觉地模仿着她的拘谨,将欲吐之言咽了回去。
她两颊泛红,急忙解释道:“她丈夫不住在这儿,女士。”
“啊,他不住在……那她呢?她在做些什么?等待着他回来吗?”
“我……我想或许如此。”
“一直在等?”
“日日夜夜。”
我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踱起步来,从窗户踱到门口,又从门到远一点儿的墙边,再到壁炉——在我曾经日日夜夜等待过的屋子里,走了个遍。
“这种做法很愚蠢!”我大声说道,“这是最不济的办法,你知道吗,最不济!”
巴伯雷小姐机械地摆弄着她肩上心爱的卷发,消瘦的天使般的脸孔追随着我来回走动的步伐。
“如果我认识你妹妹,我会直接当面告诉她,她做了世界上最糟糕的选择,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做法了。”
“啊,女士,如果你可以跟她说的话,是再好不过的了!你的话比我的话有分量得多。她曾毫无顾忌地对我说老处女没权利评论这些事情。在这点上她可是大错特错,而且……”巴伯雷小姐垂下了眼睑,略带愤恨地扬了扬下巴。
“一成不变的想法不一定总是好的想法。她就待在那里,死守着她的想法。当她难以承受的时候,便下楼来。她说她想要买点儿甜品,或者‘我想去打个电话’,就像她以为能骗过我一样!”
“你们没有电话吗?”
我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仍然可以看见当年电话线穿过的小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曾经有一部座机,靠着它,我在屋里就能请别人帮忙。
“还没有,女士。但我们正准备安一部。”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像她每当碰到和钱有关的难题的时候那样。
“女士,既然你和我一样认为我妹妹不应该如此偏执,请问你可不可以抽出两分钟……”
“当然可以。”
“那我先去和她说一声。”
她没有打开壁炉右侧的门,而是穿过大厅走了出去。她月牙状的小脚走起路来姿态优雅。很快她就回来了,双眼通红,神情焦虑。
“噢,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道歉!她现在的情况糟透了。她说:‘这不是你的生活,你在这里多管什么闲事?’还说:‘我恳请上帝行行好让所有人都闭嘴。’她满嘴都是粗话。”
巴伯雷小姐使劲地揉揉鼻子,似乎想将她的痛苦擤进手帕里,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难看,像是故意为之。这一刻我心里想道:“讲真的,和这些小姑娘说话我可能太委婉了。”于是我轻轻地转动门把手,它就像过去一样听话,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迈过我那间房的门槛,此时,黄昏微弱的发绿的光线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照进房间。屋子的尽头,我的沙发床似乎还在原处,上面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就像猎狗一样。她抬起了椭圆形的脸蛋,神色黯淡,看着我。在一瞬间,我仿佛如临梦境:眼前,这个充满敌意、受了伤仍顽固坚守信念的女孩,和过去的我如出一辙。但我再也不会变成这样,我一直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想否认那个自我的存在。
但除了在梦境中,任何精彩的经历都转瞬即逝。这个年轻时候的我站起身来,开口说话了,此时此刻,她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她的声音驱散了我所有宝贵的记忆:
“女士……我真的跟我姐姐罗西塔强调过了,您是怎么想的?我的房间太乱,我现在状态也不好。您得理解,女士,这就是我没邀请您进来坐坐的原因。”
她踱了几步,朝我走来。屋内光线昏暗,我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的身形——她个子不高,双肩宽大,神态非常坚定。阳光透过云朵照进屋内,我看清了她的长相——她的鼻子高挺,青眉如黛,下巴像罗马人一样细长。青春洋溢和严肃老成这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面对这位一直撵我走的小姑娘,我努力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好了,小姐,我都明白了。你姐姐犯的唯一错误就是以为我会对你有所帮助,但现在来看,她大错特错了……罗西塔小姐,要不就按平时的安排,我下周一再来拿打好的稿子。”
我穿过光线不足的小客厅,在屋子的一端找到了被门帘挡住的大门,这对姐妹没有注意到我的轻车熟路。我出门下楼时,罗西塔赶了上来。
“女士,女士,您不会生气了吧?”
“不,一点儿也没有,没什么可气的。你的妹妹长得很漂亮,顺便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黛尔。但她更喜欢大家叫她迪莉娅,她丈夫的姓氏是埃森迪尔,所以她婚后大家都叫她埃森迪尔太太。她很难过,想再见见你。”
“当然可以。周一她就能见到我。”我认真地回答。
我一走到街上,就摆脱了同病相怜的陷阱的诱惑,我气冲冲地走在殉道者大街上,扫视着街边风景,逐渐忘记了那个从早到晚蜷缩在卧室的女人。陡坡上有脖子吊着的鸡,挂在店外的羊腿肉、肥肠,印着风景画的搪瓷杯,像古代火炮部队的炮弹那样堆积如山的橙子、烂苹果、青香蕉,蔫了的菊苣,一捆捆黏糊糊的海藻,水仙花,粉色女式短裤,仿黑色蕾丝的灯笼裤,自制配方配制的胃药药包,丝光棉袜。大街上,小贩卖着各种山寨货,兜售三双一打的袜子。大街上穿梭着身材走样的家庭主妇,头上戴着卷发夹的棕发女子,蹬着后跟磨损的鞋子的金发女子。肉铺的小伙子体态肥硕,满脸堆肉,大街上飘荡着珍珠蚌的腥味。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琳琅满目,我逐渐恢复食欲,精神明朗起来,思绪回归现实。
忘掉这对巴伯雷姐妹!一个不懂礼数的丫头咿咿呀呀哭个不停。这个懒婆娘准是把她老公气得没了耐心。跟一个死板、多管闲事的老处女和一个爱吃醋的老婆生活在一起,这个男人的生活肯定是“惊心动魄”!
我四处闲逛,浏览一家又一家商铺,心里咒骂着迪莉娅·埃森迪尔太太,那个原名叫阿黛尔的女人。我站在琳琅满目的杂货铺前,嘴里哼起了那首老掉牙的愚蠢的歌:“阿黛尔……你真漂亮……”我走过价格暴跌的大米、冷萃咖啡、红苹果、剥好的豌豆等货架,仔细观察着架子上的橙子。有的人想要买下尼斯的一整个花市,而我只想买下这整个摊位的食材,比如,人工培养的莴苣,蓝色包装的粗麦粉。我轻轻哼着“阿黛尔……你真漂亮……”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眉目中透着傲气,个子还不到我的鼻子,叫嚷道:“在我看来,《风流寡妇》也比这首老歌要时髦一点儿。”
我没有理睬。这个金发女孩留着一周都不变的卷发,坚定地站在那儿,脸上涂了劣质粉末,毕竟,她代表着即将取代我们的那一代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