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谈论别人的婚姻问题,因为这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类似的惨痛经历,因此我急于离开悲伤的巴伯雷小姐和她不幸嫁为人妻的妹妹。可就在我要离开时,一缕阳光透过一扇窗户的毛玻璃上小小的水泡,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色光环,我以前把这叫作“雨月”。这个虚幻的小星球猛烈击中了我,把我带回过去,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如痴如醉。
“你看,巴伯雷小姐,这多好看啊。”
我把手指放在墙上,放在七种不同颜色围成的小星球中间。
“是啊。”她答道,“我们都知道这里会出现光线的折射。这么美丽,可我妹妹却害怕这个。”
“害怕?什么意思?害怕?为什么?她是怎么说的?”
我急匆匆地发问,巴伯雷笑了笑。
“啊,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很愚蠢的事情,神经兮兮的孩子会自己胡思乱想。她说这是一个预兆。我妹妹把这称为悲伤的小太阳,她觉得这光芒是在警告她坏事即将发生。天知道她还想到了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棱镜的折射真的能影响……”
巴伯雷小姐傲慢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无力地说道,“但那些都是迷人的诗意幻想。你的妹妹是一位诗人,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巴伯雷小姐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彩虹幻影所在的地方,天上一片浮云飘过,幻影顿时黯淡下来。
“最重要的是,她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女孩。”
“她住在另一……公寓的另一边?”
巴伯雷小姐的视线转移到了壁炉右侧紧闭的房门。
“另一边,很难说是……他们选择了……她的卧室和更衣室与我的卧室是分开的。”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对这里的布置再熟悉不过了。
“你妹妹和你长得像吗?”
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语气平淡,就像在跟睡着的人说话,让他们在沉沉的睡梦中回答问题一样。
“像我?天哪,不!我们之间年龄差距不小,而且她性格忧郁。说到性格,我们各方面都完全不一样。”
“啊!她性格忧郁……总有一天你得让我见见她。不着急!我打算把稿子留在你这儿。如果你下周一没见到我的话……你想和我一起整理你已经打出来的部分吗?”
巴伯雷小姐有些脸红,含糊推辞一番后,还是红着脸答应了我。我在大厅站了会儿,试图找寻着什么答案,然而,我以前的卧室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没有一丝痕迹表明这位阴郁的妹妹的存在。
“她把它称作悲伤的小太阳,说它是不祥的征兆。我为那道折射光线留下了什么?它就好像一颗笼罩在阴霾里的行星,红色与紫色永远相邻。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每当风云变幻之时,它就会消失……再现……又渐渐褪去……它的变幻莫测使我从焦虑中暂时脱身,进入永恒的等待。”
我承认,当我从山坡上飞奔而下的时候,我让自己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
这些巧合的上演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种虚幻的、难以预想的光芒。我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将“巴伯雷小姐的故事”放在我们秘密建立的幻想画廊里显著的位置。比起亲近之人,我们更容易在陌生人面前敞开心扉。这个幻想画廊里放置着预感、错位的身份,以及对未来的预测与愿景。我已经在其中安放了持着蜡烛的女人、珍妮、解读塔罗牌的女人,以及骑在马背上的男孩各自的故事。
虽然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还很粗略,但无论如何它已成为我的“鹬的绷带”。我过去常常,现在也是,将一些特殊的、不起眼儿但抚慰人心的东西比作给湿黏土上的釉、细嫩的树枝,或者用来缠鹬的瘸腿的绷带。当你看了一场非常平庸的电影,你便可称它为“鹬的绷带”。但在聪明的朋友们陪伴下的那些夜晚——他们知道被伤害的感受,已经不再相信,却仍无所畏惧,在这样的陪伴里,往往这个绷带会被解开。听交响乐的时候,这个绷带也经常被撕裂,让我感觉像被剥了皮一样。那些沉稳而不太在意的声明或预言,对我而言就像绷带和甘菊茶一样。
“我要把巴伯雷的故事告诉安妮·德·佩恩。”我暗下决心。但后来我什么也没说。以安妮微妙的洞察力,她会不会在一番分析后指责我的叙述?她会的,她会说这些不过是我渴望返回旧地装点往事的行为。“安妮,那个年轻女人几乎耗上了所有的时间,在窗边凝望,不断徘徊,苦苦等待着弃她而去的丈夫——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什么也没有跟安妮说。就像一个供人独自玩耍的玩具,也许它的颜色、彩漆或者它偶尔扭曲的阴影向人警示着它很危险,但我还是把“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转换成了日常语言,说给白天来为我“干活和修补衣物”的女人听。她是一个强壮的深发女人,曾在奥兰的轻歌剧中唱歌,现在为人缝补熨烫衣服来打发时间。为了听我讲故事,玛丽·马利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起顶针,准备好针头,等待我开口。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那就是结局。”
“哦,”玛丽·马利尔说,“我以为故事才刚开始。”
这话让我陷入深思。我预见到一个无比浪漫的故事,随即,我发誓一定要立刻找个机会,与这位住在我阴暗的卧室的、害怕“雨月”的忧郁悲伤的姑娘见上一面。
那些通过拖拽我的衣袖给我的提醒,那些命运送到我身边的小礼物,也许已经给予了我逃离自我的勇气,让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精彩的人。我想,这一切本来可能已经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缺乏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我缺少那种对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是面对事实还是想象,不管是事件本身还是对它的叙述唠叨,都可以泰然处之的能力。
很久以后,当我认识弗朗西斯·卡尔科的时候,我发现他可以从我在贝拉维斯塔的经历以及我与巴伯雷小姐的相遇中读出丰富的联想。他可以从中悟出灾难性的真理,那些未完成的、激发想象力和恐惧的元素,换言之,就是这些相遇酝酿的诗。多年以后,我亲眼看到,一个诗人是如何利用悲剧的修饰为一条日常新闻镀上一层神奇色彩——犹如窗户背后一张苍白的面孔。
由于没有一个富于幻想的伴侣,我总是理性地看待事物——尤其是对于恐惧和幻觉。对于独居,这是非常必要的。有些夜晚,我会好好看看我的小公寓,打开百叶窗让夜晚的灯光投进房间,映在天花板上,等待黎明的曙光。第二天早上,当门房给我端来咖啡时,会把我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轻轻擦干净放在外面。大多数时候我不怕未知的危险,对鬼怪也几乎毫无敬畏之心。
在接下来的周一,我走向巴伯雷小姐的公寓,刚走到窗前,一阵来自海上的三月里的大风猛然把所有的稿纸吹到空中,抛撒在地上。罗西塔小姐双眼紧闭,捂住双耳尖叫道:“啊——”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熟悉的美人鱼窗栓,关上了窗。
“一下子,”巴伯雷小姐钦佩地说,“就找到了窗栓真是太厉害了!我几乎从来……噢天哪,所有稿子都弄乱了!这风吹乱了范德雷姆先生的小说!皮埃尔先生的短篇!还好我把您的稿子整理好放回了文件夹中……这是原件,女士……这是打好的。有些稿子上有橡皮的痕迹,如果您需要的话,我非常乐意在晚饭后为您重新打有刮痕的稿子。”
“做点儿别的开心的事吧,罗西塔小姐,比如去看看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脸上绽放出了少女的笑颜,嘴角也因此露出细纹。
“我很喜欢看电影,女士!我们当地有一个非常棒的电影院,每场五法郎,座位相当不错,电影也极棒。可是现在……我可能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