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斯特先生给红口水仙又浇了一壶水,刚种的鸡血石一壶,总是饥渴的蓝色绣球花两壶。他把不断向上爬的旱金莲缠到一起,用剪刀剪掉紫丁香凋零的花朵,他擦擦沾满泥土的手,嘴里呼道:“哈!”他位于奥特伊的小花园被浇足了水,上足了肥,这块土地被管理得像一个狭小的客厅,花香四溢,对七月的干旱嗤之以鼻。一直到十一月,这个花园始终繁花盛开,令人惊艳——至少对于路人来说。梅斯特先生在他砌了墙的封闭的方形小屋里,整天弓着腰,带着园丁的执着在花园里种植,嫁接,修剪。他清除了蛞蝓、长相危险的小蜘蛛、绿色的蚜虫、缩叶病害虫。夜晚来临时,他拍着手嚷道:“啊——”他倒没有在被天鹅侵害的夹竹桃边睡去,夹竹桃上方是间杂的黄白藤萝,连天兰葵的光芒也不能媲美;梅斯特先生转身离开他迷人的作品,到饭厅去抽烟,或沿着奥特伊的林荫道漫步。
五月,美丽的傍晚变长了,这个业余园丁在晚饭后继续工作了一小时。天空、苍白的碎石、白色的花、白色的外墙都散发着热忱的光,母亲们在敞开的房屋门槛上徒劳地呼喊她们的孩子,他们不愿意睡觉,想在满是灰尘的温暖的人行道上玩。
“亲爱的,”梅斯特先生喊道,“我出去一会儿。”
他们朴素的旧房子覆盖着爬山虎,砖头已经褪色了。房子周围,昂贵的别墅不断冒出来:诺曼式小屋,“疯狂”路易十六风格,漆成中国红或埃及蓝的现代立方体。
梅斯特了解这些建筑的所有细节,认识园内所有的稀有植物,但他的兴趣仅限于此,他并不羡慕尖顶石,也不羡慕鱼塘般大的厚厚的水晶花窗。因为对许多东西知之甚少,因此他喜欢猜测。他把一所被紫薇覆盖的草房叫作“罪之爱”,把血红色的炮塔叫作“日本酷刑”,把一座得体的挂着黄色丝绸窗帘的白色建筑称为“快乐家族”。在一幢由水泥、大理石和异国情调的木头做成的粉红和蓝色相间的夹心糖果似的房子前,他温情里夹杂着讽刺,将其称为“初次冒险”。
作为巴黎十六区的“老居民”,他非常喜欢这些外省般的奇特街道,那里历史悠久的老树庇护着弱不禁风的新房子。他闲庭信步,停下来摸摸一个女孩儿的头发,用弹舌头的方式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他银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让那些在夜晚散步的人感到安心,在这位“亲切无比的老先生”的保护下,她们放慢脚步。
这个五月的夜晚,金里透粉的天空很久都看不到星星。地面上方的灯光亮了,大胆的夜莺在绿色长椅和岩石亭子上面唱歌。梅斯特先生用友好的眼光打量着一幢两层的大房子,房子在花园里悠闲地排开,他把它叫作“母鸡窝”。只有一扇窗户弥漫着粉红色的灯光。此时,一个留着时下流行的光头的年轻人走出家门,愤愤地“砰”一声关上后面的门,然后关上栅栏,他走到街上停下来,神情执拗,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朝亮着的窗户投去夸张的眼神。梅斯特先生微微耸了耸肩。
“又一出好戏!我们马上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十八九岁,正是对生活摩拳擦掌的年纪,想成为主人。刚和妈妈爸爸吵架了,说了一些让自己后悔的难听话,想离家出走……还是回去的好,但自己的傲气却并不想屈服。啊!青春!”
他拖着音,低声像一个父亲一样说:
“啊!青春!……”
这个年轻人转过身来,木讷地看着这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老人用一种神圣的仁慈的威严俯视着他,伸手指指亮着的房子:
“年轻人,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去那儿。”
年轻人颤抖着走开了一步。
“哦!不……”他闷声说。
“是的,”梅斯特先生说,“你刚才不是想回到这所房子吗?”
他睁着黑色的大眼睛,还没有长胡子的嘴唇惊讶地张开:
“你怎么知道的?”
梅斯特先生的手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预言般地拍了拍:
“嘘!我知道很多东西。我知道……你抵制强迫你回去的冲动是错误的!”
“先生……”苍白的年轻人恳求道,“先生,我不想,我不想再这样……”
“是的,”梅斯特放声说,“巨大的反叛,躲避,逃向自由……”
“是的……哦!是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你什么都知道……叛逆……逃跑都没有……我必须……我不能……”
梅斯特先生的手压在他的肩上:
“不!我对你说,不!逃避……自由……这些都是空话!可怜的孩子,你走不远就会被这个力量再次抓住,它会向你喊道:‘回来,我就是真理,我就是温柔,是你寻求的自由的秘密,我是休憩,我是安稳。’”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希望,他打断了梅斯特漂亮的句子,失声大笑,然后冲进了房子。
“好样的!”梅斯特沉声说道,说罢鼓起掌来。
门“咯吱”打开后,他听到一阵年轻的喊声,短短的,仿佛被一个吻止住。他仁慈地点点头,走开了,感到一阵快乐。这时门开了,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扑到他的怀里。他白皙的脸上带着些痴狂,傍晚的天色把他的脸映绿了,这一切都让梅斯特先生觉得非常美妙。年轻人的眼睛里充满泪水,视线从粉红色的日落转到梅斯特身上,再转到闪着光芒的雪松上。
“感谢您……感谢您……”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我,我的孩子……”
“是的,是的,”年轻人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一切都终结了。感谢您!几天来,我始终都不敢作出行动。我忍受着一切,我是那么在乎她。我知道她出轨,那几个晚上……我不敢。但是,奇迹让我遇到了您!您给我说明了道理,让我明白逃避没什么用,我只会继续这样痛苦下去……哦!终于可以休憩了!……靠自己的手……谢谢您,谢谢您……我照您说的做了。谢谢……”
他放开梅斯特先生的手,开始像长着翅膀一样奔跑,脚步轻盈,黑发束在苍白的脸后。梅斯特先生觉得他的心脏空了,他掏出手帕擦拭额头,双手发热而汗水涔涔,他看到手帕上自己血红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