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现在又加派了人手,只怕这小爷自己想不开,那哭的凄厉,您是没听见……唉,也是可怜啊!”
左大友垂下眼,将眼底的痛惜隐藏,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一片平静。他点点头,道:“有劳府尹了。”
“国公爷客气了。”
吉文做了个“请”的动作,道:“既如此,国公爷请随我来吧。只是,自杀之人面相难看,国公爷还得有个心理准备。”
“左某杀过的人不知凡几,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怎会怕死人?”
吉文愣了下,随即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让国公爷笑话了,本官这已是乱了分寸,都忘了您是手刃无数鞑子的人了。”
客套了两句,两人便沉默着走向了停尸间。
到了停尸间,将白布拉开,左大友望着周氏的脸,思绪飞扬。
他不由想起,那年初见她时,她扎着双丫髻,白白净净的模样显得甚是乖巧。只是相处久了,便总觉这孩子身上带着一股阴郁之气,完全不似十二三岁少郁得好似一潭死水,看着她总觉有些压抑。
他当初并不明白一个家境尚可的姑娘为何会这样阴郁?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白白净净的姑娘被鞑子羞辱了,还怀上了孩子。
为此,张大苟很是难过,并还去跟周老爹提亲,并谎称肚里的孩子是自己的。张大苟理所当然的受到了周老爹的毒打,但最终周老爹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周老爹默认了这门亲事的那天,他头次在这小姑娘脸上见到了笑容,那是发自心底的笑容。那一刻,他才发现,周氏真是一个小姑娘,笑得很美,很灿烂。
那时的她,尽管受辱,可却是良善的。
而现在的她……
左大友凝视着眼前这张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脸,过了好久,他才伸手将白布拉上,盖住了周氏那张已略显狰狞的脸。
心底,在此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生活就像一把尖刀,当你举起它,以为刀尖是向着外的,可殊不知,刀尖其实是对着自己的。只不过,有人一刀刺穿了自己,将心底的纯良抹去,有人则是忍着痛苦,用自己的血肉将尖刀包起,然后笑着奔向阳光。
周氏可恶吗?
或许吧。
可将她逼成这样的,不正是这该死的世道吗?!
坐在马车里的左大友靠在软枕上,外面的雨声将他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掩盖,当他拉起车帘,看向外面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世间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不堪。
这些年,大明国力蒸蒸日上,国库收入甚至已接近张居正执政期间。他曾为此欣喜过,曾为此夜里饮酒狂歌,只等着天子一声令下,收复北地,为先帝雪耻的同时,也报了先帝的大恩。
可此刻,少女周氏的笑与妇人周氏的死相却不停在他脑海中转换着。如果周氏是活在弗儿的治下,她会被磨去心底最后那份纯良吗?会吗?这世上又有多少恶人是像周氏一般,被这世道磨去了棱角,然后一点点变得狰狞,变得冷血?
想起弗儿治下的百姓,左大友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力量。他不由握紧了拳头,哪怕身躯已残陋,哪怕无能,哪怕已力不从心,可既为人父,做不到给儿女富贵,可在艰难之际,以己之躯托儿女一把还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