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樊揣着手,不慌不忙地从暗处走来出来。
他停在桃夭对面,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施礼:“桃大人果真见多识广,年少有为,我心服口服。”
“老樊……”段将军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却突然对自己的猜测惧怕起来,说不出下文。
“回魂芦是我放的,就是那一天三碗的‘民间秘方’。”老樊神色轻松,“每一碗,都是我亲手熬制,亲眼看你服下去。”
段将军此时的面色,大概是真正意义上的惨白。老樊一句话,比梦里跑出来几十只“玄狏”更可怕,那是从内心最深处的摧毁与撕扯。不是张三不是李四,是老樊啊,跟了他那么多年,不离不弃的人,在他残缺不全的人生里,老樊就是他那根忠心耿耿的拐杖,如果这根拐杖断了,他岂止是摔到头破血流……
他走到老樊面前,几十岁的人了突然委屈成一个孩子,几乎要哭出来,抖着嗓子道:“为什么呀!!”
老樊平静地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纸来,手一松,纸掉在地上,上面“霍青青”三个字正是他的笔迹,雪落其上,一笔一画很快被洇湿,融成了凌乱的墨团。
无人理解老樊的用意。
老樊怔怔地看着那个名字,缓缓道:“青青是我的侄女,我姐姐姐夫去得早,青青是我一手养大,情同亲生。我们的家乡是一座寻常小城,民风淳朴,景色秀丽,许是依了好风水,纵是战乱之年也未受大损。新朝初立时,朝廷新派了一支军队来,行守城安民之责,此军军纪严明不说,不当差时还常帮城中百姓料理各种杂务,多是怜老惜弱的好孩子,尤其是军中头把手的统兵大人,不但为人刚直不阿,疾恶如仇,凡城中有谁家出了难事,找他帮忙,他也从无半分推脱,爱民如子是当得起的。”大约是越遥远的记忆才越美好,老樊说着说着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后来我们才知,原来大人也是出生于此城之中,幼时方随父母迁居他处。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家乡,连他自己都说是缘分。大人生得好看,城中的大小姑娘们无不倾心。而大人与我家青青最谈得来,青青对养花种树最是在行,大人虽不善此事,却颇爱向青青请教,他说自己历来养什么死什么,可怜了那些花草,青青虽笑话他是个粗人,却有十二万分耐心教授他各种养花草的技巧,我那时常见二人蹲在树苗或者野花前有说有笑,那水到渠成的亲昵实在让我安心,心想若青青能与大人共结连理,不光我高兴,就是我姐姐姐夫也能含笑九泉了。”
雪花落到老樊的眉毛跟胡子上,甚至掉在眼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也全无察觉,连擦都不去擦一下。
段将军一直看着地上那张纸,直到上头的笔迹已经完全成了污迹,老樊说的每个字他都很认真地听,但再认真好像也没什么用,他听不懂,只意识到原来世上真有霍青青这个人。
“看样子,是没结成连理呢。”桃夭面露遗憾,煞风景地插了一句。
老樊像从一场好梦里被惊醒过来,老脸上的皱纹仿佛一瞬间加深了许多:“那年,我去了南方贩货,赶回来时,迎接我的不是守城兵士们热情的招呼,也不是老乡们的嘘寒问暖,更不是青青的笑脸……”他顿了顿,似要把一口气提起来才能继续,“我面前,只有冲天的火光与紧闭的城门,城门里的惨叫,我到现在都忘不掉。”他哀恸又不解的视线移到段将军脸上,“我哭着抓住你的袍子,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跪在地上求你开门,我说青青也在里头啊,我的头都磕出血了,你跟听不见一样,还让人把我押下去锁起来。”他说着说着却笑了出来,“锁着我有什么用呢,那么大的火,锁着我我也看得见啊。”
罗先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段将军面色更难看了,冲上去一把抓住老樊的肩膀:“你在说什么?什么火光什么惨叫!你说的到底是哪里!”
老樊任凭他把自己的肩膀掐到发疼,没知觉似的冷看着他:“说的就是你啊,曾经的段大人,如今的段将军。你以为那些场面只是你的一场梦吗?”他笑出来,“那就是你拼命想踢开的过去啊!”
段将军愣住,抓住他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你们只说城中突现妖孽,祸害苍生,必不可令妖孽踏出城门一步。”老樊的眼睛红起来,“你到底还是那个忠于职守的段大人,到最后都没有打开城门。”
段将军双手抠住自己脑袋,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老樊冷笑:“若非我眼见你在这场灾祸之后平步青云,我虽难过,但还是不会怪你的,身为军士,你有你的天职与迫不得已。可是……”他环顾四周,像个疯子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你看这宅院,多大多好!你被封将军,心头也还是高兴的,对吧?我一直跟着你,眼见你迁居洛阳,眼见你一身风光,眼见你昂首挺胸入了这座龙城院……我找到你府上那天,身上本是藏了刀的,我想你死。”他突然揪住段将军的前襟:“我真的是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心去找你!你见了我,将我视若上宾,你说自从那件事后你一直在寻我的下落,希望我不要怪你,还说知道我已无依无靠,要我留在府上。你可知我将袖中短刀摸了一次又一次,却终是没有下手,然后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意留在你身边。知道为何吗?”他眼中的愤怒终是超越了一切,“因为我不甘心!我连那座城池出了什么妖孽都不知道!所有知情人都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跟从你的士兵们在那之后也都难寻踪迹。我能寻到的,唯一知晓内情的,只有你!所以在知道真相前我不能杀你。留在你身边,我才有机会找到真相!但是……但是……”
本以为他要跳起来一拳打到段将军身上,谁知他却突然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了已有积雪的地上,绝望地敲着自己的脑袋。
桃夭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但是你没想到你家将军居然在得到封赏的同时,还得到了踢开过去的机会。”
老樊闭上眼,满心愤恨无从发泄:“委实是没有想到这一出。眼见他服了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用了各种法子试探,方才确定他的确把过去踢开了。我无计可施,要么以他亲信的身份找机会杀掉他,要么继续留在他身边,希望有一天他吃的药没了作用,能让我寻出真相。”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纵是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桃夭蹲到老樊面前,“你也越来越犹豫了吧,一个只有恨意的人很难滴水不漏地让他憎恨的对象将他视为亲信般的存在,那不是一两天的假装,十几年呢,你待他当是尽心尽意,连我这初来乍到的人都看得出来。”
罗先看她一眼,也知道这样的话自己是说不出来的,分析人的情绪从不是他的擅长。
老樊被戳中了内心最大的矛盾,沮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没用罢了。无数次提醒自己不可心软,他是害死青青的人。可是,每一看到那棵桂树,我对他的切齿恨意总会消减两分。”
“为何?”桃夭问。
“他服药后,如愿抛弃了过往,纵然我将往事说与他听,也是今天说罢明天忘,狴犴司的药厉害得很。在龙城院中住了没多久,有一天他忽然说园子里光有几竿竹子太冷清,再有一棵树更好,于是便拉着我去买了一棵桂树回来。明明有许多选择,但他偏要桂树。”老樊叹气,拼命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桂树是青青最喜欢的,当年他俩常在我家院中的桂树下谈天说地……那时我便想,他明明都不要过去了,可魂灵深处还是有扔不掉的挂念,再厉害的药都无用。”他苦笑,“他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他始终是眼看着一城性命葬身火海的凶手!我便陷在这样的矛盾里,在府中度过十来年。若切掉那段过去,他是个很好的人,宽厚,善良,体恤他人。时间越长,我越觉得知道真相是件渺茫的事,也想过干脆取了他性命为青青报仇,管他什么真相,反正他是罪人,可终是没有下去手。当年我自龙城院外捡到尚在襁褓的糖儿时,平素便对老幼病弱十分照顾的他,对这孩子也是无比喜爱,不待我开口便要我将她留下,说既被我有缘捡到,权当是我的孙女儿,还说这是上天怜恤,不忍我这样厚道忠诚的人孤独终老。”他揉了揉眼睛,又道,“糖儿的到来,化解了我心头不少戾气,我甚至都想好了,若他一世如此,不记前尘,我也只当当年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吧。”
罗先不解,问:“既然你已有心放下旧恨,为何又拿药草害他?”
“老天不让我放下吧。”老樊笑笑,“两年多前,我收拾房间时,发现一个置于书架上的匣子,隐隐有异香渗出,我以为是谁遗落下了香料,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一把用丝线拴好的药草,色泽幽蓝,不似寻常物,匣底还有薄薄一本册子,里头写明了此为何物,以及使用方法。当时我便动了心念,本已放下的东西又蠢蠢欲动。于是,我照册中所说,先试着往他的饭菜中加了一丁点,没想到当夜他便做了噩梦,听他描述梦境,分明就是当年情景。我持续往他饭菜中做手脚,他的睡眠也越来越差,噩梦虽多,却依然只是噩梦,他并没有真正想起什么。所以我索性直接以回魂芦熬药,骗他是外头安神定心的秘方,一日三碗。本以为不用多久就能见效,可他的状况却远不是我想的那样,虽然回魂芦有用,但他体内狴犴司的药也不弱,两相对抗的结果就是他隐隐记起一些过往,但始终只是模糊的碎片。”老樊攥紧了拳头,眉眼间似有悔意,“但若能重来,我宁可从未找到这回魂芦。不然他也不至于突然跑到那已成废墟的城池上,带回一只要害人性命的妖怪。若非糖儿命大,早就死在那些从他梦中跑出来的怪物爪下了。谁丢了性命我都不怕,包括我自己,但糖儿不行,她还那么小,如果连她都失去,我的人生就真的糟糕透顶了。而他跟我一样,为了让留在府中的人尽可能安全地活下去,想尽办法,甚至花了几个晚上,把整个院墙上都写满符文,他说那些带着血气的符文能阻止府中的魔物逃出去,之后他便再未踏出龙城院半步,只以飞鸽传书,将求救信送往狴犴司。然后,便是你们终于到了。”
说到这儿,老樊费力地爬起来,毫无惧色地站在桃夭与罗先面前:“从你们一进府中,我便知龙城院有救了,也知道我做的一切逃不过你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