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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再说鬼的侵占。

我曾经在《鬼的死亡》里引过王充《论衡》中的一段话,他说假若有鬼,那么自羲皇以来历经多少世代,岂不“道路之上,一步一鬼”吗?冥冥之中的事我们管不了那许多,但如果把有史以来所有的亡灵吉宅全保留着,那么说人间“一步一坟”,应该不会是过分的话。但幸亏人们还首先想到让自己能活下去,所以与其让阴宅平行排列在“道路之上”,不如让它们随意重叠,或者让墓穴吐故纳新,而此事在冥界的反应,就是不可避免地引起房地产权的冲突。

平民的阴宅其实不说也罢,薄棺三寸,黄土一抔,聊胜于乞丐的席筒一卷,为人家做牛做马一辈子,希望从此总算有个安息的地方。可是不须年代久远,子孙即使还有,也未必还照顾得到这几代以前的祖宗,于是百年过去,横七竖八地压上来的不知是哪家的重曾孙子。

有钱人可能要好一些,生前高屋广厦,死后也要坟起八尺、地占三分,显出一向的霸气。坟前再立起个石碑,墓里一块叫“墓志铭”的石板,除了一篇马屁文章外,还兼有住房证明的作用。可是子孙没落了,有新的阔人看上了这处宅院,或是花钱买过来,或是干脆就强行搬入。至于那位躺了几辈子的财主,此时只好请出,也许就散落在郊野中,慢慢地化为磷火,攀上风雅,供李长吉之流做诗材了。

这是从阳世方面来看的“表象”,在冥界方面,则这块宅院的新旧主人之间肯定要有一番争执。是不是各自拿着“镇墓券”之类的房地契到阎王判官那里打官司,不太清楚,但吵闹和打斗,甚至动起刀枪的记载还是有的。《搜神后记》中记载了东晋时鲁肃的鬼魂保卫家园的故事:王伯阳家住京口(今镇江),宅东有一大冢,相传是鲁肃的墓。王伯阳的太太是太尉郗鉴的侄女,自是豪门了,这年患病而亡,王伯阳就把鲁肃的大墓铲平,把自己的老婆埋了进去。过了几年,鲁肃的鬼魂带着数百人马,直入王伯阳家客厅,道:“我是鲁子敬,在此住了二百多年,你为什么要毁了我家!”便喝令左右动手。鬼兵们把王伯阳拉下座,用刀环揍了几百下,见王伯阳没了气,才歇手而去。王伯阳苏醒过来,凡被刀筑之处都烂了,没多久就死了。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死的不是王伯阳的老婆,而是他自己,其子营葬时从地下掘出一个漆棺,就给扔到南冈上。到夜间,其子就梦见鲁肃,怒冲冲地道:“我要杀死你老子!”王伯阳已经死了,如果再杀死一次,岂不连鬼也做不成了。过了一会儿,王伯阳也来入梦,对儿子说起鲁肃要来争墓,如果斗不过,恐怕以后你就是做梦也梦不见我了。这场争斗的结果是王伯阳被杀,证据就是他的灵座上突然出现了一片血迹。

总以为鲁大夫像《草船借箭》里谭富英演的那么忠厚,想不到死后竟如此威猛,可是一想人家年少时便击剑骑射,人称“狂儿”,后来更继周郎而被任命为“大都督”,敢渡江赴关大王的宴,能是好惹的主儿吗?所以要把小说戏文中的表演当成真事,只有自找苦吃;什么求贤若渴、爱民如子,像《胭脂宝褶》里的永乐皇帝、《法门寺》的刘瑾,能信吗?

刘宋盛弘之《荆州记》也有一条东晋时的故事:筑阳粉水口有一墓,神道上有石虎石柱,人称文将军冢。晋安帝隆安年间,南阳太守闾丘羡要把自己的亡妻葬于墓侧。当晚从者数十人都做了一样的梦,见有人来质问:“何故危人以自安!”醒后大家一说,都觉得不妥,可是一想为个梦就撤回改葬,太丢面子,便在入葬时鸣金擂鼓以助声势。可是文将军墓中也发出鼓角及铠甲声,明枪不如暗箭,送葬者连鬼影都没见到,就在墓门前牺牲了三个。但最后强硬的闾丘太守还是把老婆埋了进去。但不久之后,他全家就为造反的杨佺期所杀,人们都说是文将军的鬼魂作的祟。

不是自家的事,把别人的骨殖埋错了地方,也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太平广记》卷三二三“张道虚”条引《神鬼录》,言吴郡张氏兄弟买了所新宅子,收拾时在地下挖出一口朽棺,就买了个瓦缸装上骨殖,另外找块墓地埋了。不料到了晚上鬼就来敲门了,大叫着:“君本佳人,何为危人自安也?”兄弟俩知道是怎么回事,答道:“我已经给阁下做好坟墓安葬了,没什么不对的吧。”那鬼道:“你把我移到吴将军墓旁,我是小人物,怎么惹得起他!每天他都上门来打斗。不信,就随我去看看。”兄弟二人迷迷糊糊地出了门,走到阊门外,果然听到那墓中一片打闹声。

冥间也与人世一样,住得最好离权贵之家远一些,那四周的若干丈内都是煞气笼罩,不准旁人靠近的。但遇到真不要命的,那就是例外了。历史上最有名的争夺墓地的故事,就是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把双方争夺坟墓的格斗写得天昏地暗,酷烈无比。羊角哀把自己的结义兄弟左伯桃葬于荆轲墓侧,不料荆轲之魂极为威猛,每夜仗剑闯入左伯桃冢内,大骂:“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左伯桃惹不起,托梦羊角哀,请赶快改葬他处,以避凶焰。可是羊角哀不肯服软,在墓侧烧了几十个手持刀械的草人做阴兵,替兄弟助威。但荆轲有好友高渐离助阵,结果左伯桃还是惨败而逃。羊角哀道:“你荆轲有死友高渐离相助,难道我就不能帮助我兄弟!”便拔出佩剑,一抹脖子,随着兄弟到那一边去了。“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上震烈如穴,肉骨撒于墓前,四散皆有;墓边松柏,和根拔起。”

故事把结义兄弟的生死之交写得笔墨淋漓,但读后让人终觉得有些不爽。这不爽一半是因为那羊角哀刚刚得个一官半职,就显出了小人得志的霸气,而且动不动就玩命,到了青皮混混二百五的境界,也不像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而另一半,在我看来,平时欺压良善的其实都是土豪劣绅或刚成了暴发户的畏葸小人,而敢和暴君酷吏挑战的人往往对老百姓很是平和,慷慨悲歌于易水之上的无双国士怎么会做出这种浑事!而且荆卿刺秦失败,祖龙爷还会让他留下尸首吗?一查故事的原出处《列士传》,才知道那“荆轲”本来是“荆将军”——楚国的将军,被好事者乱改了。而且故事发生在春秋楚平王时,却把几百年后在咸阳被剁成肉酱的荆轲弄到河南安居,也太有些离谱。这种乱改生卒年、拉扯名人作招牌的事现在倒也平常,但总是不应为了自己的面子而厚诬豪杰吧。冯梦龙对《春秋》精熟,而且不是那种“不述不作”的伪“大师”,有《麟经指月》的专著存世,这种低级错误也不应犯在他手里。再一查,原来《羊角哀舍命全交》一回是从嘉靖年间洪楩编的《清平山堂话本》移植而来,而《清平山堂话本》觉得让霸占儿媳妇的楚平王做出礼贤下士的举动大不妥当,便换成了西汉时的楚元王刘交,却忘记把“春秋”改成“西汉”了。可是洪楩也不是始作俑者,那嫁祸于荆卿的的错误最晚也在北宋初就出现了,在《太平寰宇记》里就把“荆将军”替换成了“六国荆卿”。

虽然如此说,荆卿也不是好惹的。如果秦始皇的鹰犬们把坟头压在他的头上,他也要大动干戈。那时各招党羽,陈胜、吴广们再掺和进来,“肉骨撒于墓前”的八成应该是“千古一帝”了吧。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故事,大略云: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之句,相与慨叹。寺僧微哂曰:“据所闻见,盖死尚不休也。”原来此僧曾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甚厉,正是鬼魂们在争墓田地界也。

在哪边住,都是不大容易啊!

附记:

用了两个题目谈冥界的住房问题,想要说的差不多就说完了。剩下没说的还有凶宅,但那必须是人与鬼相配合才能成就,且留到以后另开一题,让《长安多凶宅》和《黄泉无旅店》作对儿;此外还有些一直故意藏掖着不说的,并非有意欺瞒读者,只是那些观点对我们一直述说的主题易生干扰也。

因为在亡魂与遗骨的关系上,其实并不是舆论一律,举国上下都主张魂依于尸骨的,总有一些不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怪调出现,不时地煽煽阴风,弄得好端端的一池春水也不平整,而倡导响应这怪调的竟都是一时顶尖的知识分子。下面介绍的两种不合群的怪调,虽然在此后一千多年一直绵延不绝,却都是发起于魏晋时期。

其一是所谓“魂无所不之”。《孔子家语》第四十二章“曲礼子贡问”中讲了一个故事:春秋末年,吴国的季札带着儿子出使齐国,瞻仰上国风光,返回时其子患病,死于瀛、博之间。孔子听说了,便道:“延陵季子是吴国最懂礼的人了,我要看看他是怎样办这丧事的。”到那里一看,季札并没有把尸体运回吴国,而是就地葬埋,殓以“时服”(当季正穿的服装,可不是眼下模特穿的那种时装),深不及泉,上不起坟,而且还说:“骨肉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孔子赞叹道:“延陵季子之礼,其合矣!”

为什么季札不把儿子的尸体运回吴国,因为他认为,虽然骨肉埋于土中,但亡魂并没有随着也埋了进去,魂是“无不之”的。

《孔子家语》成书于魏晋时期,据说作者就是加注的王肃,其中所载故事多属虚构,延陵季子的说法或是代表着魏晋时期一些士大夫的观念。但这里的孔子却不是庄子寓言中的人物,他对季札的肯定,是有儒学本身的根据的。在《礼记·檀弓上》中,孔子恪守“古不修墓”之礼,即是大雨将要对父母之墓造成破坏,也并不营修,只是“泫然流涕”而已,因为从理性上,他认为父母的精魂并没有在墓中。

而季札的“无不之”说,虽然可以解释成“无所不之”,东西南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也可以解释成东西南北无处不在,是散了还是化了,随你去想,这就隐藏着一种更危险的思想,要把“鬼魂”推向不存在了。这在北齐时邢邵与杜弼的一场关于“魂无不之”的“名理”辩论中看得很清楚。邢邵是北方的大才子,文章识见,一时独步,他认为:季札说“无不之”,就是说灵魂要“散尽”,如果散了之后还能聚而为魂,那就不必说成“无不之”了。下面这句更与南朝的范缜如出一辙:“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魂无不之”就是“散尽”,“魂气归于天”就是消失于无形,最后归于无鬼。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北齐书·杜弼传》,这场辩论当时是不分上下,后来杜弼又与邢邵书信往复,继续论辩,最后“邢邵理屈而止”,大约是论“神灭”渐渐到了“无鬼”之时,对方已经扣来了“违孔背释”的大帽子,就只能住口了。

南朝范缜论辩的对手是佛教徒,北朝发生的则是儒学内部的论争,前者的神灭与否是宗教问题,而邢邵要坚持他的无鬼论,就要与社会的伦理挑战,这要比范缜更需要勇气和实力,自然也没什么取胜的希望。当然,即便是杜弼主张的“魂无所不之”,也是与“魂依于尸骨”的俗说不相容的。

另一种是“魂栖于主”,亡魂不依于墓中的尸骨,而是寄于那个木头牌位上。

此论之起,乃由于东汉末年时任司徒掾的蔡邕对“古无墓祭之礼”的揭出:古时帝王祭祀先人不在墓地,而在祠庙。蔡邕博学多才,当世无双,后代能并肩的也不多。他的说法在上层引起了重视,太傅胡广当时就对他说:“子宜载之,以示学者。”与蔡同时,据说还有些交情的曹操,做了魏王之后,遗令死后“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与《孔子家语》中的季札正同。而他的儿子曹丕,以帝王之尊颁《终制》,把蔡大叔的话引申得更透彻:“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为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这真让人不得不对这“贼子”刮目相看,陈寿那句“博闻强识,才艺兼该”的评语都有些不够分量了。

人死之后,魂飞魄散,如果不让它散入虚空,就要设“木主”,注入生人的精诚,以使精魂栖附于上。木主要奉之于祠庙,人们就要到那里举行祭祀之礼。而“体魄无知”,那个无灵的臭皮囊埋到土里,不过是为了让它速朽罢了(认真说来,不管附加上多么神圣的仪式和多么尊崇的情感,土葬和火葬、水葬、天葬、腹葬一样,我们先民的本始动机都是让亡人的尸体尽速销化),所以对葬地要“不封不树”,让大自然来把尸骨融合。如依此说,不但招魂之葬、衣冠之冢是胡闹,就是上坟扫墓也是多余的了。这样的理论,不要说民众,就是一般士大夫恐怕也不敢坦然接受。在《搜神记》等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中大量出现“鬼居于墓”的故事,其原因之一,应该就是对“古无墓祭”说的抵制吧。

二〇〇九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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