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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第1页）

这时众女娘仍在互相问着记不记得有个&ldo;秋家&rdo;，忽然舷边有个船娘凑过来道：&ldo;那个不是旧年里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块倒真是有个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儿蛮大，蛮风光！&rdo;便有一名博士笑道：&ldo;怕不是什么大员罢？要么就是卸了任的，否则敢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弹章！&rdo;那船娘坚持道：&ldo;是蛮大的官儿呢！好象叫啥布‐‐&rdo;林凤致道：&ldo;布政司。&rdo;

又有人cha嘴道：&ldo;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xg子温柔样样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员破着有碍官箴……&rdo;那船娘撇嘴道：&ldo;旁的不晓得，xg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泼货辣子，常年跟人寻闹的‐‐就是运道蛮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欢喜，不讲价就讨了走，宠得不得了，福气啊！&rdo;

吴南龄见林凤致默不作声的听着，于是道：&ldo;人生祸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缘‐‐都罢了。&rdo;有位女娘羡慕道：&ldo;嫁了大官又得宠，真是好运，后来呢？&rdo;船娘道：&ldo;后来带到京里头去了，这刻划码也是个一品夫人，凤冠霞帔穿金戴银的‐‐这位大人是京里来的官，可晓得秋娘子在京福气不福气？&rdo;林凤致轻轻的笑，道：&ldo;我怎么晓得‐‐不过她一定还在京里，很福气，很福气。&rdo;

是的，她原来是传说的风尘中有福之人，本来也应该就那么福气下去，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在大宅院里生活着，在丈夫主人专房宠爱下娇纵自得着‐‐如果没有自己的话。

如果没有那一场重逢的话，如果没有那一场……孽缘的话。

他抬起头，三月初的chun风轻轻拂上面来，温柔得有如抚摸，天色近晚，一钩眉月已出现在天边，弯弯似笑。想当年，她也曾这样坐在花舫的船栏边，喝着酒，看着秦淮河滔滔流波吧？这一弯眉月的柔辉，当年一定也照在她身上过。

自己发过誓一定要替她雪恨，可是到如今，害她含恨而死的那个人，仍然在天涯海角活着，虽然我也沾了满手鲜血，大家的苦痛扯平了‐‐然而，毕竟此憾难偿，此恨难释！

把玩良久的手中一杯酒，到底没有喝下去，却持将出去，慢慢浇入了秦淮河的波影里，很轻很轻的道：&ldo;娘，可以不恨了么‐‐但是我不会忘。&rdo;

第48章

忽然舫间众人喧声响了起来，却是从旁边另一艘花舫上又邀过来了几个乐户，带了弦管过来奏乐小唱，立即有人过来拉吴林二人道：&ldo;二位枯坐一隅作甚，过来听曲！&rdo;又有人开玩笑的夺了林凤致的酒盏，说道：&ldo;虞山兄，如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取乐？罚一巨觥，罚唱大曲！&rdo;吴南龄正想把林凤致拉走，免得独自睹景伤qg，于是笑道：&ldo;罚酒倒罢了，罚唱唬得倒虞山？想当年他可是裘马轻狂、翩翩年少‐‐翰林院中数他最擅音律，并能串戏，大家却不知道罢？&rdo;

他这一泄底，众人立即起哄，便斟满巨觥来罚林凤致饮，林凤致毫不推辞的一气喝了，又有人取笑道：&ldo;虞山兄原来会串戏，莫不是装旦？&rdo;吴南龄知道林凤致从前最恨有人说他貌如好女，正要答话，林凤致倒不在意，笑道：&ldo;我堂堂男儿，装什么旦色？实不相瞒，小弟粗通正生，并会大面。&rdo;吴南龄道：&ldo;不才作证‐‐当年院中会饮，虞山唱《宝剑记》，那一支：&lso;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rso;可是唱得慷慨悲愤，满座生风！&rdo;于是登时又有人满斟上一觥酒，来促请林凤致唱一曲来听。

林凤致一仰头喝了一巨觥，将杯盏一顿，笑道：&ldo;好，小弟献丑‐‐这回唱个&lso;收拾起&rso;！&rdo;

所谓&ldo;收拾起&rdo;，乃是当时最流行的一支《倾杯玉芙蓉》曲词开头，与另一支著名唱词&ldo;不提防余年值乱离&rdo;并称一时，其流行程度之广，甚至有&ldo;家家&lso;收拾起&rso;，户户&lso;不提防&rso;&rdo;之谚，乐户人家岂能不熟？急忙拉上调门，chui起长笛，林凤致自己取了一支牙箸打节拍，唱道：

&ldo;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rdo;

这是传奇《千钟禄》里《惨睹》一折里最有名的一曲，写的是前朝失国君王的悲慨之qg，唱来极哀极愤，催人泪下。众人不料林凤致面目秀美，唱起曲来却恁地悲壮激昂，竟烈烈有金石之音，然而再一细想，这曲文又完全符合他近日&ldo;扶孤忠臣&rdo;的身份名声。一曲既终，大家呆了好久之后，才轰天价叫起好来。

林凤致哈哈大笑，说道：&ldo;献丑，献丑！&rdo;提起酒觥又喝，众人回过神来，也纷纷向他敬酒，林凤致来者不拒，酒到杯gān，直喝得脸上泛出桃花般艳色来。

吴南龄不免担心，知道他多半想起亡母，回忆旧恨，心内定是郁结，这才借酒放纵，正yu拦阻劝说，忽见岸上有人匆匆赶来，大叫：&ldo;林少傅可在？&rdo;

此人穿着便服，众人都不知其身份，吴南龄却认得乃是昔日豫王府的内侍，殷螭的心腹小六，自己旧曾在京师见过的，吃了一惊，急忙上岸去迎了进来。小六也不理会别人，直奔林凤致，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

林凤致这时已有五六分酒意，听了微微冷笑一声，道：&ldo;好罢，你先回去，我待会儿便回。&rdo;小六道：&ldo;请少傅即刻回去！&rdo;林凤致愠道：&ldo;不是三更么？天色还早，催什么？&rdo;小六吃惊道：&ldo;眼下都快二更天了……路上再迟延……&rdo;林凤致双眉一挑，冷笑道：&ldo;那便让他等‐‐你自管回去罢！&rdo;小六一吓，面目失色，头也不回的直冲下船，又匆匆跑了。

众人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事，也无理会，继续起哄闹酒，吴南龄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肚明，赶忙到林凤致身边，悄悄推他道：&ldo;鸣岐，你醉了，这可不是任xg的事……&rdo;林凤致一扬脖又是一觥酒，醉眼乜斜，道：&ldo;吴兄，连你也催我？&rdo;吴南龄急道：&ldo;鸣岐，这可由不得你！&rdo;林凤致一面喝一面笑，道：&ldo;你……你也推我入火坑？你明知的……&rdo;说了一半，忽然又笑着摇头，道：&ldo;不对，不对，明明是我自己要往火坑跳，受那般屈ru折磨……跟你无关，无关！吴兄，小弟失言，抱歉抱歉。&rdo;

吴南龄看他已经醉得眼神迷离，于是索xg将他拉起来，向众人道：&ldo;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罢，他一向量浅，多半撑不下去了。&rdo;林凤致夺手道：&ldo;胡说！当年恩师座上我一饮千钟，下笔万言的时候，你也在座看见的……小弟几时量浅？让我再喝！&rdo;

众人这时也觉得他光景不对，于是纷纷都道：&ldo;虞山兄真是醉了，别喝了，回去罢。&rdo;林凤致笑道：&ldo;没醉，没醉！我哪有这般不济？想当年，我也曾赴过琼林宴……&rdo;他说着说着忽然呛咳起来，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抬头，声音已有些含糊：&ldo;想当年，我也意气风发过来的呀，怎么……怎么如今落到这个田地……&rdo;

吴南龄一面摇头叹气，一面不顾他挣扎不从，向众人告了退便qiáng行拉他走。林凤致被他拉着踉踉跄跄的直走到岸上，一阵chun风chui过，酒气上冲，登时醉意又添了几分，靠在他身上只是发晕。吴南龄倒迟疑起来，唤道：&ldo;鸣岐？&rdo;林凤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吴南龄叹口气，道：&ldo;算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这个样子……冲撞了那人也没好事罢。&rdo;

林凤致昏沉沉了一阵，被他又拉着往回走，忽然一绊，却清醒了几分，立定道：&ldo;吴兄，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帮我唤顶轿子来罢。&rdo;

吴南龄担心道：&ldo;那你这个样子……&rdo;林凤致微微的笑，带着酒意的脸庞丽色流转，月光下竟显得颇是凄艳，说道：&ldo;没关系，冲撞比失约好……他要是追究上跟你们喝酒的事，大家就无趣得紧了，还是我回去罢。你放心，我也没怕过他。&rdo;

他声音似是酸楚，似是无谓，吴南龄忽然心头一酸，叹道：&ldo;鸣岐，你何苦呢！明明当年……你要是肯讲和……&rdo;林凤致冷然一笑：&ldo;那有什么两样？&rdo;吴南龄道：&ldo;不一样的！至少……那是真心待你！&rdo;林凤致大声道：&ldo;也是毁我！&rdo;

凉月如眉，chun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视，一直回避着的往事忽然全部涌来，悲伤愤怒，竟自一时无以自控。

林凤致又开始头晕，酒意上冲，胃中只是作泛，却又吐不出来。吴南龄叹道：&ldo;好罢，全由得你！反正你从来不听我们的。&rdo;扶着他再走几步，已到贡院街前，请一个路人帮忙到贡院左近轿马行叫来一顶小轿，将嚷着头痛的林凤致硬塞了进去，怕林凤致在轿中便醉倒不省人事，于是自己也雇了坐骑，陪他一直到行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