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这使爷爷显得有点兴奋,从哪儿钻出了这么一大堆孙儿孙女,他一面慈祥地向大家点头微笑,一面说:“你们好。”
爷爷的点头是“熊家式”的点头。我爸爸一直到我都是这样点头致意的,以至好多年后,华罗庚先生还根据这个点头将我从他的众多的访问者中辨认出来。
爷爷先问了问大家在学校里的学习,接着,他就向我们讲起数学来了。一直到夜幕降临,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爷爷。他们走后,我的脑子里还一直回忆着爷爷的讲述,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系统地讲述自己对数学的看法:
科学的发展是遵循着一个模式:通过实验或现象的观察,然后把它们一一归纳总结,以及演绎,最后得出结论。
数学起源于埃及对金字塔的计算和中国对天体轨道的计算。对量的相加,使我们有了一个数学的概念,开始我们用“一个苹果 + 一个苹果 = 两个苹果”、“一把椅子 + 一把椅子 = 两把椅子”,通过归纳后,我们发现了“1 + 1 = 2”的规律,我们就不用再重复苹果、椅子的加法。但这还不够,然后通过数学的演绎,我们证明了一个公式:a + b = c。
从这里,我们又导出另一个公式:a = c…b。。 最好的txt下载网
生命不休 奋斗不止(12)
是否我们还要经过实验,证明第二个公式的成立呢?不需要了。这是因为数学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现代数学只要通过严格的证明,公式的演绎、推导,就可以得到正确的结论。这是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或其他学科所不能比拟的。
在物理学中,相当多的公式如今我们还不能证明它的正确性,还必须用许多实验来验证,用许多条件来说明公式使用的范围。这说明物理学还没有发展到数学那么高的高度。同样,化学、生物学等其他学科都没有发展到数学那么高的高度。除数学以外的其他的学科都必须通过许多实验,才能证明它们的公式的成立。
数学的演绎使数学发展得相当迅速,远远先于其他学科,如今我们常用的数学公式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数学家就找到的公式。数学开始指导着各门学科的发展,为其他学科的发展服务。
……
爷爷的这些科学总结是千真万确的,他的谈话不仅牢牢印在我的脑子里,也记在我的中学同学的心里。
说到这里,我又要插一句:二十多年后,我来到法国,成为工程力学博士,我看到现在我们在力学上用的数学公式,仍是几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数学家牛顿、高斯就找到的公式,不由得感叹力学是大大落后于数学。而且现在发现:以前认为是千真万确的力学公式,随着对宇宙的了解,这些力学公式也有许多局限性。
爷爷接着说:“现代数学家找到的公式及结论,又不知要等几十年后才被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所接受,而运用于自己的学科。数学成为所有学科的基础,如果你的数学基础好,你就掌握了一个逻辑思维的方法,那么其他学科也就容易学习了。”爷爷还告诉我们,在法国,许多数学家也是物理学家、力学家,甚至也可以是很好的哲学家和政治家……爷爷就这样给我们讲了数学和其他学科的发展以及它们的关系。
爷爷的这番话使同学们受益不小,一个同学把他的体会写在班里的周报上,全班同学争先恐后地阅读。
几年后,在“*”中有人说爷爷“理论脱离实践”,爷爷大为不解,愤愤不平地说:“难道还要我从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讲起吗?历史怎么能倒退!什么是理论?什么是实践?他们懂吗?”
1995年,我的儿子在法国大学预科班学数学,他的老师讲了“复变函数论”。他问我:“妈妈,你可以给我讲讲‘熊式无穷极’和外曾祖父讲的‘复变函数论’、‘奇异点’……吗?”我把爷爷的文章汇编找给了他看。接着,他又要求我讲讲这些公式在其他学科中的运用。这就一下子把我考傻了。因为爷爷所研究的东西大约要几十年以后才会被其他学科所接受。我们至今所用的仍是一百多年前牛顿、高斯等人的公式。
我的同学吕淑兰在1968年“*”中说:“1963年,爷爷七十岁生日的消息在《人民日报》上登出来,许多同学还前来祝寿。同学们不但了解了为革命牺牲的老一代革命家,也了解了为建设祖国,为振兴中华民族而奋斗的老一辈科学家,他们同样是值得人们尊敬的。我就不信‘*’是打倒像你爷爷这样的科学家的。”
吕淑兰曾是我们班里最革命的一个,高中毕业她就响应党的号召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当上了妇女队长,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她所在的公社——海淀公社就在科学院旁边。有时她去种菜路过家门,总要来坐坐,把新收下的蔬菜、嫩玉米、白薯带给爷爷奶奶尝尝。爷爷奶奶总是关心地问起农作物的生长情况、农家的生活,过年过节也总要准备一份给她的礼物,如一包蛋糕、一斤苹果。淑兰常对我讲:“我总以为知识分子都是自命清高的人,特别是著名的科学家,我们更是不敢接近。没想到你爷爷那么平易近人,那么了解我们贫下中农的心。”
“*”中,她看到爷爷被审查,心里大为不平。“历史上的事都过去了,他们还想把爷爷怎么样?有几个人能像爷爷一样抛开国外的荣华富贵,回国参加建设的?”她常常这样对我说,但她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一有空她就来家里和爷爷奶奶谈心,讲些笑话,让爷爷开心,有时还帮爷爷奶奶做事、买菜,带些新鲜蔬菜给爷爷奶奶。后来他们公社的土地都被征用,盖上楼房。全部社员变成了工人,她也当上运输工人。但她每次来,仍带点新鲜的玉米及红薯给爷爷奶奶。每次爷爷奶奶总要问:“是你家的地里种的?”为了逗爷爷奶奶高兴,她也总是回答:“是我们种的。”其实这都是她在街上买的。
由于科学院多年来没有造房子,住房相当紧,许多新婚夫妇无房可住。我们一家人住的房子又搬进来两家新婚夫妇,再加上数学所的一个“造反派”的小头目也住进我们的单元,出出进进的人都要受他们的监视。他们见吕淑兰常来常往,就对淑兰说:“你要划清界限。”让她不要来找爷爷,甚至想查吕淑兰的家庭出身。
吕淑兰对我说:“怕他们做什么,我是贫下中农出身。我还想查查他们几个的家庭出身呢!他们越说,我就越来。我来你家,才正说明爷爷和贫下中农是一条心。”她说这个话,完全是为了保护爷爷。
我离开北京以后,淑兰一直关心着爷爷,她告诉我,将来爷爷定了案,她要接爷爷奶奶去她家住。爷爷希望自己的问题有个结论以后就退休,但是留在北京还是去广西,没有决定。谁知爷爷没有能等到“*”结束,就离开了我们,因此他也没能去农村,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心愿。
爷爷不幸去世后,淑兰继续关心着奶奶,一直到奶奶搬家离开中关村。爷爷喜欢年轻人,年轻人也喜欢他,从他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