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阴霾半日大雪,登上半山南麓用了整整一日,郭曜与利突先两支队伍各由合黎山南麓两极攀登,每隔半个时辰一队突击领先一队慢行休整,此起彼伏,轮流交替。盖脚的积雪半掩半盖了人体,那些人已死去,尸身向南,面容如生。铁摩勒背我攀登上山,他怕我受惊尽量避开一路惨烈,后来的情景让这硬汉肃然起敬,他放我在一旁,自己在一具尸身前下蹲,恭敬将风吹皂袍盖实。那具尸体,周身无伤只双脚烂肿,一柄长剑自插胸口,死者生前一剑自戝,为的,是不拖累他人。
愈向上攀相似的情景愈多,这些亡者无一例外都被皂袍遮盖,是金塔县城里能买到的最暖和的藏人长袍,而皂袍的下面,是夏季单衣。郭曜命人搜遍尸身,这些亡者身上的兵刃或是令符都能证明他们的身份,他们是大唐禁军,或是内廷六闲。
山上雪夹冰雨,郭曜选地扎营,命所有人不得懈怠,随后拉我往营后一处凹形山壁去,铁摩勒防备跟着,他视而不见,只用刀鞘削雪,山壁上积雪不深,很快现出两行刻字——皑如山上雪 皎若云间月!
“这里是……我的衣冠冢?”我惊住看那山石刻字,字刻极深,字上剑痕累累,有些比划似被剑锋砍落,露出青青的山体。
“是,这里是合黎山,大哥为你建了座衣冠冢,到现在,已九年了。”郭曜继续清雪,他脚下踢了踢,弯腰从地上拔出把断剑。
“李豫来过了。”他拾起剑柄在我面前晃晃,那是李豫的剑,名贵珠玉镶在剑穗里。“利突先!过来帮忙!”他招呼会合来的利突先,他们一左一右拽住山石上的两只铁环,两人同时吼声发力,缓缓打开冢门。
冢门打开,是一间简单石室,室内空气洁净,纤尘不染。“埋锅造饭啊,好极,早饿了!”利突东翻西翻,石室里除了一些新置的火炉锅碗,还有米面菜干,干净衣物,甚至还有棋盘书籍,当然他毫无兴趣。
“那就去外面等,别挡了人家的道。”郭曜指挥昆仑奴搬进淄重大锅,随手从衣物堆里挑了件雪白裘袄要我穿上。
“外面冷不冷呀,昆仑奴不出去咋叫老子出去!”利突先往升起的火炉里猛搓了两把手,跺跺脚往外走,“哎!墙上什么——哎——是个女的——是女娃!好漂亮的——”他突然指着石壁大叫,他一叫,众人自然拎起火炉,然后,齐刷刷,看石壁,再齐刷刷,扭头看我——
“鬼呀!”利突先嗷叫一声,一头往外冲去。“你他妈毛病啊!哪里有鬼!”郭曜大笑追去。
“好象,好象郭姑娘。”铁摩勒瞅着石壁嘿嘿笑,在这间石室的尽头是一方平整石壁,壁上雕刻满天烟花,花火之下一名少女翩翩起舞,那正是十五岁时的我,栩栩如生,跃然石上。
“是我,是我十五岁生辰那夜,我大哥放了很多烟火为我庆祝生辰。后来就在这座合黎山上,我被一个恶人打下山崖,是回纥叶护王子救了我,大哥不想让人以为我还活着,所以建了这间衣冠冢。”
我简单解释原委,默默打量四周。这一间石室面积不大,由半屏半壁分隔内外两间,室内还有一泓小小水池,水池里的水沿着石壁流下,源源不断。整间室下宽上窄,顶部山石延伸光裸,向上光线微弱,好象有凉凉的自然风流通。随手摸到一卷册子,那册是放在石几上,册上最后一页写道——“广德元年六月初二,伊贺常晓入,换米面三担。”
“珍珠,出来!”郭曜在冢外大叫,我放下册子走出。冢外冰雨已止,深吸一口冰冷空气,郭曜手指冢边山上一行凹陷冰字叫我看,那一行—— “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是李豫写的?”郭曜拦手我退势问道,我回答不出,一步步退后点头。剑字虽不如墨字,峥嵘锋利,笔笔断促,但这句清人词牌:“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却是曾经的明月夜下我诵他赞,李豫曾说,此词虽为友情而作,但若是形容男女之爱,则两世为约,凄美绝伦。
“这字该是大雪时写的,还来不及融化就被冰雨浇注成冰,那人肯定走得不远,恐怕还没爬到山顶,利突先,叫他们别扎营了,马上出发!”郭曜命全队停止休息立即出发,随即向铁摩勒招手,要他继续背我。
我绕过铁摩勒,走到近前,慢慢跪他脚下。“怎么了?”他勾起我下巴。“二哥……”我苦涩叫他二哥。“你向来是有求于我才叫我二哥。”他摇头,手上施力扯我。
“求你,二哥我求你……”我哀求,挣扎,他死死扣我,毫无怜悯。“你不想看到李豫死在你面前,我本来是可以留你在这里,不过现在不可能了,谁教史朝义不守信用!”郭曜甩手推开我,铁摩勒抢来扶我时,他与利突先突然同时飞扑向冢门。
“等等!我族人还在——”铁摩勒惊极大叫,郭曜与利突先一左一右发力合拢石门,“吽!”地他们大吼一声,石门合拢一丈有余。
“自己数!”郭曜冲他大叫,“砰”地一掌击向石门。“一、二、三……”“有人在里面!快出来!里面人出来!”我反应过来大叫,铁摩勒当真傻得在数,若不是有人在里面他们两个何必这样鬼祟。“七个啊,没少——有人!哎!”铁摩勒被我推了把冲前两步,他看见,我也看见,冢里的确还有一人,这人正想出来,郭曜扬手三支铁镖,一枚撞了石门反弹,另两枚直钻留余缝隙,那人一缩,利突先咬牙再推一掌,石门再合半尺,“吽!”他二人齐声再吼,石门沉闷严密合拢。
“七个,你们都在,里面那位兄弟又是谁?”铁摩勒问他的族人,七个昆仑奴纷纷摇头说不知。
“不对,昨天晚上是八个人,我看到除你之外,有八个人挑担。”我看郭曜得意走来,开始意识到他的得意于我有关。
果然,他仰天大笑,得意非凡。“得来全不费工夫!真叫得来全不费工夫!珍珠,你看到了,你也看到是八个昆仑奴?告诉你,老实人啊,老实人说七个就是七个,还有一个么,就是——史朝义!”
史朝义?史朝义!
“朝义哥哥!朝义哥哥!朝义哥哥!”我扑到石门上拍打大叫,里面毫无回应,只有郭曜大笑震耳欲聋。“骗人!你骗我!”我突然恢复理智,做什么信他,凭什么信他!
“我做什么要骗你?做什么要大费周章?里面那个黑鬼就是史朝义,他精通易容术有什么用?哪有昆仑奴长这么高?他还用缩骨功故意扮矮了些,没用!还是高太多!你知道那个吐血的昆仑奴是谁?就是他啊!利突先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吐血的黑鬼根本没挨他们的打,是他听到你说有孩子才吐血!运缩骨功就是这点难啊,运这么长时间的气,哪受得了你一句话刺激,这叫喜极反悲啊!还有,别人都看那石壁他做什么不看?因为他早知道那是你!史朝义露的马脚还少?什么心思缜密,什么计谋无数,根本是错漏百出!哈哈!哈哈哈!”郭曜笑得疯狂,突然他止笑收音,我摒住呼吸听石门“砰”地重响一记,待震动停下,里面传出一声黯然——“珍珠。”
我难以置信,滑门跪地。
“珍珠。”里面的人再叫一声,“别哭,别怕,我……”
郭曜扯我起来,他拔那把铁血丹心刀砍脚下山石,几刀砍下,一条三尺长半尺厚的石条闩进门上两把铁环,铛地挂门锁死。“看看山下!”郭曜拉我离开石门,直拽到山崖边上,由半山望下,遥遥东麓石羊河滚滚川流,河的对岸,是一眼无际如蚂蚁般的黑骑,黑骑在地平线上层层推近,直向合黎山而来。“这是大燕铁骑,来向我俯首听命的大燕铁骑!史朝义既然在这里,兵符就在真正带兵的人手上!你若听话,我自然当你是妹子,你若敢坏我大事……”他手箍紧我腰,下勒下滑,贴我平坦小腹……
他拉我回来时我颤得无法说出一个音节,铁摩勒把他的衣服脱给我,裹住我,要我说话,要我哭出来。“……”我盯着他的黑脸,不知怎样是哭。“哭出来好受一点。”铁摩勒热泪成串滚下。“嗯。”我抹了一把涂到脸上,慢慢,泪如雨下,翻涌成海。
雨过天晴时我收泪清醒,那时一切已近尾声,满山都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