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先杀我!李豫,还我——”我陷他银袍胸膛,他掰开我手,夺走孩子。
“珍珠!”我被禁于廊柱方寸,那燕拦腰抱我。
李系?李系!他抓我双肩猛力摇晃,指力掐得我痛彻心肺。“那燕!看住她!” 李系大声下命,那燕以身挡我,我再看不到,只听到,听到羽箭机括,听到刀剑架挡,听到声声惨叫,重声坠落…
“李系,孩子!”那燕尖叫失声,史朝义不退反进,他双手扬处,大唐银挎禁军惨呼翻滚,他身后箭雨如蝗,黑衣死士肉身相挡,他纵身扑掠,粗辫女孩在溃退禁军阵中不知所措。
“九瑾!九瑾!九瑾!”我从没这样飞奔,从没这样嘶叫,“九瑾,跟他——”我奔到长廊尽头,李系与那燕左右夹击,毫里之差,史朝义抱起九瑾,弓足点树,离弦向我扑来。
“娘!娘!娘!”九瑾推他狂奔,那燕抱不住她,李系拦不住她,她手脚并爬扑到我面前,一双小手血迹蜿蜒。“娘我没杀人!我没有!娘我没有!”她从我脚边爬上我身,她哭着挥舞双手,她大叫没有杀人。我心似滴血,史朝义木然把住刀柄,九瑾的刀,大哥答应教她刀法,下午才送她的刀,入腹不深,刻骨五内。
“师傅,师傅洛阳出事了!我们先走!走啊!”闵浩背他即跑,禁军颓势一止,如潮反噬。黑衣死士瞬分两队,拼死断后者前赴后继,血肉突围者雷火开道,鹰爪射弩,根根铁链爪钩高墙。史朝义危危站立,我们相望一刻,哀大莫如。天涯同命,已过万重;爱与恨,越人歌,我们缘樫一面,再无机会。
咚——
他双膝跪地。
英雄树,红棉地,他唇型翕张——“等我”!
“系,格杀勿论!”李豫踏戈而进,史朝义冲天而起。
帜已掩,鼓已息,微明破晓,李豫、李系、大哥,还有李承寀,他们四人从铁灰甲兵中踏戈入府,身后薄熙,紫气东来。
我被迫向前,李豫扯我扔进他怀中。
“珍珠——”
“珍珠——”
大哥惊叫扭曲,还有李系,那燕。只有他,李豫,他捏我一手断发,半字无声。
我放肆地落泪,李豫唰地出剑,扬手精光掷出——
那时刻骨冰寒贴面,我以为就此死去,蓬——地重声,身未死,心已无。
一刻鸦雀无声,我慢慢睁眼,李豫五指空扣,身后,红漆廊柱只余珠玉剑穗。
一片碎瓦轻声落地,我向他下跪。“殿下,您前日说可允我一件事,我只求——”我嘴被捂住,‘落发’二字生生堵回。“闭嘴!我还没死!谁允许你糟蹋自己!”大哥一把推我倒地,“等我回来!否则,永远别叫我哥哥!”他怒气冲天往府外,李承寀拱手告辞。“郭子仪!刀!你的刀!”那燕举着刀大叫,李承寀停下一步,扯她就走。
“你不用求我,你大哥比我这个太子厉害得多。”李豫绕过我,手把剑柄,“吐藩乘我大唐元气大伤肆意欺凌,是你大哥下手绑了舍城,是他逼了堂堂吐藩赞普双手奉送龟兹四镇,你说他捧了丝绸之路送我,我怎么好逼你进宫?哈哈,哈哈哈…”他蹭地起剑,力猛倒退,一撞我身。“本王怎就忘了汾阳王不但是军中翘楚,还是江南首富呐!一桩换一桩,真是深谙其道啊!珍珠…你大哥开口,我…又能如何?”他踉跄奔出,一手抱过呆立抹泪的九瑾。
“娘——娘——”九瑾扭身大叫。
“瑾儿,回家…”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喧哗平静,千骑远去。
他走之后我坐在廊下,由黎明到清晨,由日出到日中,正午时我爬起走回房中,在那间连门都没有的房中梳理层差乱发。嚓嚓几剪,云鬓换了鬟发,我抱了迥儿出府。伊贺常晓驾车府外,我们离开凉。
,一路走过陇右,羯州,兰州,大哥与吐藩赞普约在吐藩与吐谷浑边境重镇大蒙洲交换人质,兰州将是他返回大唐国境后到的第一个郡县。我极珍惜这一路时光,我们到了兰州后我带了迥儿天明而出天黑而归,每日游城四处,尝遍风味美食,回来戏闹一盆浴水,再相拥而眠。欢快的时光总是别样短暂,四月初五,二十四节气中小满的那日兰州春雨盈满,预示了今年将是个麦满乳熟的丰收年,我们削竹糊纸,做了个画了蓝色猫咪的风筝。“哆拉A梦,哆拉A梦,哆拉A梦。”迥儿不知厌倦地重复,他刚能发四个或五个连音的词汇,我告诉他,这个蓝色的猫咪叫做哆拉A梦,它有神奇的本领,能实现所有梦想。
“学得好快,这孩子,快两岁了吧。”
门半开,银袍的男人已看了一会儿,我糊完最后一处竹片尖角,指腹试磨,确定不会伤到孩子。迥儿抱了风筝跟伊贺出门,他关门入室,我写下孩子生辰八字给他。“迥儿生辰是八月,还有四月,他两岁。”他默默点头收下。这个孩子,出生在六月,他自小说话早走路早,极少生病,好养又省心,命里注定,他将替代我的迥儿入大唐皇室。“王兄命我来接…”他不再说,我收拾床头案几孩子玩具,愈想冷静,愈是徨然,啪——案上胭脂扣匣掉落。
“珍珠,我未说完,王兄命我来接——”
“李系!迥儿交给你!”
我推他走,李系是来带走孩子,我早已知道,我连九瑾都留不住,李迥,李唐血脉,他怎会让孩子流落民间?
李系不走,他挡门站立,“珍珠,我跟了你们半月,你带孩子进城出城,听也听到了些,这样,你坚持?”他望我的神情平静无波,没有不值,也没有怜惜,让我心里好受。“他不可能再来,难道,你真要这样过一辈子?”他弯腰拾起扣匣,揉衣擦拭。
“谢谢你。”我谢他,也是拒绝。史朝义回洛阳了,他自立为王,称大燕圣王,远在这黄土高坡的兰州,满城风雨说他弑父篡位,背尽人心。他不可能再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他临走俩望,那是决别。我没想过,大唐的越王会来问我这句,李系该指摘我背弃他兄长深情,该痛恨那个差点抢走他亲生女儿的敌国之王,他宽容,对我。
“《阿含经》云,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为人生八苦,凡尘之人,莫能超脱。王兄六年前出征潼关,至此,不由己,遍尝尽,与所爱之人之事离别之痛;与所不爱者而共聚之痛;有所希望欲求,求不能得,求不得苦;正所谓,生苦,老苦,痛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色、受、想、行、识,生灭变化无常,盛满五蕴身心痛苦也。”李系口念佛经八苦,李豫之苦他能明了,那莫能超脱的凡尘之人,又有谁体会?
“王兄夜宿紫宸殿看得最多的就是佛经,我不过随手翻了一卷。”李系拉门,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他不能改变我,也许,在他心里,我是狠心。“紫宸——太子东宫寝殿名曰‘紫宸’,珍珠,你不懂么?紫宸苑,从前的广平王府,你的…明日,我带迥儿回京。”李系塞扣匣于我手,转身离去。
“珍珠——”门砰地撞开,李系去而复返,“珍珠!郭子仪回来了!受了极重的伤!”
我指掐扣缘,一瞬,心被抽干.
这一生,从没有象今日这样害怕,也从没有象今日这样清醒。
我上李系的马,他带我赶赴城门,兰州城下是一队汉胡混杂的军士,那是敦煌王李承寀的人马与那燕的亲信,随大哥而去的,返者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