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兵的战地日记(119) 八六年五月八日,阴。
进入盘龙十多天了,当初安全撤离的兴奋早已被没完没了的教育和集中学习冲涮得荡然无存。不逢集的时候,从楼下的街道上望出去,能看到正在水田里忙碌的人影,街道只在逢集的日子里喧嚣半天后,然后恢复到像来时一样的沉静。
盘龙镇和古木镇不一样,古木要比盘龙繁华许多,那里虽是少数民族居住区,但那里盛产田七,又是大镇,三天一逢集的市场上是人山人海。盘龙则是六天一逢集,人流和商品都要逊色许多,古木的市场上除当地农产品外,还有大量的工业制成品;而盘龙只有当地的农产品赶集。
今天不逢集,是我们为牺牲的烈士们举行追悼会的日子。
昨晚九点,尖利的口哨又像电流一样击打着我的神经。这些天里,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暗涌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浮燥。细究起来,其实就是这讨嫌的口哨声,它一吹响,我们就得集中起来接受教育,就得集中起来学习,然后又是集中讨论教育和学习心得,讨论完了还得把心得写下来贴到墙上,供大家共同学习。但这次的口哨不是学习,是点名,我想又该有人倒霉了。
连队撤下来后,各种各样的不良现象十分明显,但又不是违纪。新兵不在一味认为自己是新兵而对老兵恭敬有加,战士对干部也同样如此,因为大家都有了同样的资格作战。咱们牛B的资本一样,多当一二年兵那算个狗屁?如此一来,老兵和干部们享受惯了的尊敬不再享有,干部训班长,班长训战士,战士则反过来顶撞班长,甚至是干部,阵地上的相互关受和友谊不见了。日复一日的学习和教育也收效甚微。但连队领导对这一切都能容忍,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人员不在位,因我们还担负着兰州军区预备队的任务。
我慢慢穿好衣服,我已经睡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变得特别嗜睡,除了集体活动,我好像都在睡觉,一天到晚头浑脑胀,四肢酸软。睡又睡不踏实,总是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梦。班长一开始以为我病了,我说没病,他竟认为我有思想包袱,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无力而又嗜睡。一切都变了,变得熟悉而又陌生。指导员点完名,竟然没有人缺位,我有些遗憾,遗憾没有出现我所期望的倒霉蛋。然后,指导员宣布了今天上午开追悼会,并强调了注意事项。
上午九点,追悼会在一个学校操场上举行。只我们一营住在盘龙,二营,三营和炮营都从附近赶来了。这是战后全团的第一次集合,二千多名将士,左胸和左臂佩带二千多枚表示哀思的白花和黑袖章,齐刷刷地站在烈士们的遗像前。镇上的居民,学校的学生也都来了,这是小镇历史上最为盛大而又特别的###。烈士们的遗像成三列挂在条幅上,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
在烈士遗像群里,我努力搜寻我的战友刘继旭,刘光新,谌新民!好难找啊!所有烈士的脸都是一样的年轻,都是一样灿烂的笑容,都是一样的军装,都是一样的军帽,都是披着一样的黑纱!
我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们,我试图记住他们的样子,并告诉自己在将来不要忘记了他们的样子,可是看来看去,我没能记住一个人,我只记住了他们灿烂的笑,他们的笑已深深烙在我的心里,是那样不忍,又是那样震憾。他们的笑容越是灿烂,我的内心就越是难以承受。因为那灿烂的笑容里,充满了太多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与憧憬。世界在他们的眼里是如此美好,甜蜜的爱情也曾让他们是那样的期待和向往,可是他们舍弃了这一切离开了,抛开了肝肠寸断的父母和亲人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张让魔鬼也善良,让善良人痛惜与不舍的灿烂笑脸。
仪式在一项项的进行,第一项:奏国歌。第二项:向全体烈士三鞠躬。第三项:向全体烈士遗像默哀三分钟。第四项:向烈士敬献花圈。第五项:向烈士英灵敬酒。第六项:政委致追悼词。第七项:向烈士遗像告别。每一项都是那样沉痛悲壮,悲壮的情绪感染了地方群众,或者说是烈士们的灿烂笑容不得不让我们每一个人动容,她们在哭泣,二千多将士也在悄悄流泪。仪式进行最后一项,向烈士遗像告别。我们走到遗像前,行鞠躬告别礼时,这才从烈士遗像群中找到了刘继旭,刘光新,谌新民三位战友的遗像。我的心一震,近在咫尺却已不能用语言交流,我深情依恋地看着他们,只能用深深的九十度鞠躬来表达我们的友谊和对他们的敬意与祈祷了。
走到遗像前的王建武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深深弯下的腰定格在战友的遗像前,不忍离去却又不得不作最后的道别。
一个士兵的战地日记(120) 八六年五月十三日,晴。
三天前,连队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并强调这是上级的决定,这个决定让我们以前立功的人都傻了眼。“除在(八五年六月十一)期间立功的人员不参与重新战评,其余人员全部参与战评,原立功等级全部作冷结处理”。别人都傻了,我却一点也不担心,我是战士当中的第一个二等功,再怎么重评,连队领导都会考虑这样一个事实的。
三天前也恢复了出操,在连续的几个清晨,咱们一营的五个连队把盘龙这个宁静的大村庄变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军营。虽然这几天面临评功评奖的困惑,各个连队的士气都很低落,连长和指导员不相信自己连队的士气也是那样低落,就想展现一下,也顺便让其他连队看看。就在跑动的队列里,和着步调的节奏,让带队的值班干部喊起了“1…2…3…4”的号子,没想到全连一百多号人的声音,还没有值班员一人的声音宏亮,把连长指导员气得够呛。
立功名额是总人数的百分之三十,这是总政一再严令的控制指标。人多功少,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无法跨越的坎,心里都有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三个月的战前训练,加上十一个月的猫耳洞蹲守,吃了那么多的苦,流了那么多的汗,一次又一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回来了,荣誉就是对这所有付出的肯定与褒奖。可是,只有三十个人能得到肯定,另外七十多人的付出与牺牲用什么来证明?又用什么来回报日夜牵肠挂肚的父母?
教育一场接一场地进行着。什么“如何正确对待荣誉,做到不争功不抢功。如何正确看待军功章与付出”。每场教育之后就是一场讨论,讨论之后又是一篇心得体会,最后还要求在“不争功不抢功”公示板下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所有的教育和要求我都是在被动地接受着,甚至是违心地敷衍着。我的心里也开始惶恐起来,担心我的二等功会不复存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将如何向我的父母交待?又将如何向亲朋好友们解释我原来的二等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我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不,是恐惧,是一种让我不寒而砺的恐惧。连队的教育进入了新一轮的高潮………演讲,班副张念勇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六零炮班一名战士和连队八名干部也都发表了演讲,都坚决表示把功让给牺牲的烈士,伤残的战友和作出了突出贡献的战士。可是,用什么样的标准来界定,谁的贡献突出,谁的贡献不突出呢?
指导员也一直在教育中强调:不能评上功的同志,你们也有贡献,你们也有牺牲,你们也吃了同样的苦,流了同样的汗,你们也与毒蛇和老鼠为伍生活战斗了一年,攻击的丛林里也留下了你们的脚印,防御的战壕里也留下了你们的身影,甚至有的同志流过血负过伤,你们也承受了巨大的生与死的压力。但由于名额的限制,你们需要再度作出荣誉上的牺牲。。。。。。
狭小的房间里十分拥挤,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烦躁,每个人都心思重重,每个人又都不能沟通,不,是不能吐露自己的心声。木楼后面就是一片开阔的水稻田,我想,此刻那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我赶着西下的夕阳来到稻田边,辛劳的人们还在水田里插秧,这是我家乡的劳动场景,也是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生活场景,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年复一年过来的,而我的兄弟和姐妹也将年复一年地继续下去。我不想继续下去,于是不满18岁的我参了军,希望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努力自学,企图提升自己而有机会改变,战争的命令来了,一切轨迹都改变了。但我把战争看成了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