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生二胎的时候,老那要请月嫂,沈琳和婆婆都拒绝了。婆婆心疼一个月一万块钱的费用,而沈琳是不想让陌生人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触碰自己的身体,进入自己私密的世界。婆婆生了两个儿子,沈琳生了一儿一女,而且本人厨艺非常好,平时就特别讲究吃,怎么就不能自己坐月子呢?婆媳在那个时候达成一致意见:给孩子洗澡换尿布,做做所谓的月子餐,就要收一万块钱?月嫂就是个伪概念!
不过失业之后,沈琳早就对这个职业改观了。她查阅了大量新闻,实地考察了好几家月嫂培训机构,并辗转向身边的人打听月嫂行情,发现月嫂的市场需求真的很大。无论是不是伪概念,这个职业是能挣钱的。所以沈琳决心进入这个行业,并且选择了培训时间最长、学费最高的佳家母婴家政服务公司。其他机构培训时间普遍在十天至半个月之间,有的甚至声称七天就可以发月嫂证,费用低到一两千就可以打发。而佳家的培训时间一个月,学费要六千块钱。沈琳抱着隔行如隔山的念头,想着花钱多、培训时间长,考出来的证应该含金量高,选择了佳家母婴。这次不一样,她是真的要好好干了,不再是为了糊弄自己或者家人而做努力状,这回不用演了,那些挣扎也完全没必要了,因为生活没有留任何退路。
沈琳去报名,负责人简单问了两句,沈琳说自己原来在单位是人力总监,负责人连“哦”一下之类的惊讶也没有,神色很淡然。沈琳有点失落,又警惕自己,改行当月嫂,首要过的一关就是心理关,要放下曾经的白领光环,其实很多年以来白领就没有什么光环了,不过是格子间女工罢了。如果不能放低身姿,正式进入岗位后将很难适应。
然而沈琳发现,此后失落与惆怅的心情一直困扰着自己。第一天去学习的早晨,大家都提前到了,聚集在会议室。沈琳和大家攀谈,一边暗暗观察,想从衣着打扮谈吐中揣测出她们的过往。总体而言,来培训的女人打扮得都很正常,既没有精致和富贵的痕迹,也绝不肯流露出半点蓝领的拮据和粗陋。前者会让雇主觉得你姿态太高没有服务意识,从而敬而远之,后者则让他们担心你的素质。
沈琳的心情很复杂,如果对方一直在服务业,她觉得自己有优越感的同时又觉得哀伤:怎么居然沦落到与之为伍呢?如果对方也是白领转行,她就生出惺惺相惜,同时警惕:人家看起来比自己年轻,比自己积极,心态调整得很好。她这种已过四十岁的女人,在月嫂市场上会有优势吗?
一会儿工作人员来了,把大家报过尺寸的培训衣分发下来。那是一套粉色的类似护士服的衣服,还有一个船形的帽子。各自换上之后,女人们互视,都笑了,有点羞赧。这一套衣服,抹去了各自的过往,一种新的认知自此刻诞生:无论你之前是在农村生活还是在城市,无论你家境如何,曾有过怎样的辉煌或惨淡,现在大家都被格式化成统一的身份:准月嫂。
沈琳抚着身上新衣服的褶皱,觉得刚才对别人的揣测很无聊。网上数据说,北京月嫂的平均工资在九千块钱以上,高级月嫂一个月两三万的也不少见。就在半个月以前,她还在为失去八千块钱月薪的工作而难过,现在又有什么可不甘心的呢?
她们要学习的内容很多:新生儿护理、产妇月子期护理、科学早教训练、月子餐点制作和产后的营养学知识等。沈琳二胎妈妈的经历派上了大用场,怎么给新生儿喂奶、洗澡换尿布,怎么护理产妇的身体,尤其是乳腺疏通、产褥期常见问题的护理及处理,怎么做月子餐,这些细节她刚刚经历,经验还十分鲜活。她生那子轩出院第三天,双乳淤奶,硬邦邦如两块石头嵌在胸前,胀痛得连头都嗡嗡的。她上网查了通奶的偏方,那就是不间断地按摩。婆婆发狠,和沈琳两人轮流上阵,不停地按摩七八个小时,又让儿子频繁地吸,终于把淤奶给疏通了,避免了急性乳腺炎。所以她在课堂上表现得十分积极,给仿真婴儿上手护理时非常娴熟,讲起产妇身体护理来也头头是道。老师非常满意,说沈琳这样的最适合当月嫂了,因为本身生了两个孩子,经验非常丰富,对产妇也有同理心。学员们很羡慕沈琳,她又意外又高兴,对干好这个行当多了点信心。
大家越来越熟了,沈琳于是知道了班上十个学员各自的来历。有个四十五岁的女人之前一直在当住家保姆,也是奇怪,都是家政业,保姆一个月六七千,月嫂却过万。不就是培训嘛,豁出去一个月时间,六千块钱,值得。有的是像沈琳这样在公司上班,岁数渐长,又没有核心技能,知道月嫂市场热,就想着来培训个证,到时好就业。有个三十岁的女孩最让沈琳惊讶,她居然是地方院校学播音主持的,在老家县电视台工作了六年,一颗心始终不安分,终于抓住青春的余勇辞掉工作来北漂。可是两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单位,辗转在各小文化公司间,工资低又不稳定,索性来考个月嫂证。女孩已过了焦灼期,心态调整得很好。她分析着自己的情况:二本学历并不过硬,传媒公司朝不保夕,且新闻业已凋零得不成样。再打工下去,到三十五岁左右,下场仍然是失业。想斜地里冲进北京的娱乐圈,这个年纪已不现实。不如转战家政业,降维打击,争取成为金牌月嫂,专攻有钱家庭,先探探路,熟悉一下服务行业,未来也许可以进军管家行业。
沈琳看着女孩姣好的侧颜,对她升起敬佩之情。人家曾经在小地方也算是街知巷闻的人物了,居然能舍下那滚烫的荣耀,什么都不要了,来闯北京。在遇到困境之后,还能痛定思痛,毅然掉头。这份决绝的勇气,真比自已强多了。
回到家沈琳和老那说起了培训班的见闻,两人啧啧感叹。自失业后,两人每天的见闻都在刷新着心理底线。不过这也有好处,那就是承受力更强了。
老那租了家附近的一个写字楼四十平方米的开间,月租五千。付了钱之后,李晓悦要他别花大钱,从闲鱼上淘了点办公桌椅,做了公司的金属铭牌“向上生长营销工作室”,这个有着六个工位的工作室就像模像样地开张了。沈琳去过一趟,三人在办公室喝了个茶,挺高兴,都隐约觉得有点什么希望。老那自从创业后,灵感被激发出来了,想法日趋大胆,对沈琳说你先好好培训,等你掌握了技术,说不定我们也可以搞个月嫂中介呢,李晓悦说没准儿能行。沈琳被鼓舞了,心里滋生出了点“我当月嫂是在创业,不是在打低三下四的工”的感觉,好受多了。
喝着茶,李晓悦顺口说起最近刚和沈磊沟通过,她终于知道他在哪儿了,终南山。沈琳惊喜得眼圈都红了,追问着他们的对话内容。李晓悦说没聊多少,一是当时有事被打断,二是她觉得好不容易沈磊愿意和亲友交流了,慢慢来,别逼得太急让他反感,又缩了回去。沈琳连声说是,赶紧给父母打电话报喜,叫他们安心。电话打完,她又拜托李晓悦有空继续和弟弟交流,以便于他们能够随时知道他的情况。
“其实我们不会逼他,总归要他自己想通了才会回来。只不过担心他的安全,不知道他吃住如何,安不安全,缺不缺钱。”沈琳说着,哽咽起来。
李晓悦抱抱她的肩,安慰道:“你们都觉得他失败,但我挺能理解他的,甚至有点羡慕。想想看,有几个人敢抛下一切去流浪?而且能住在终南山这种风景秀丽的地方,那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放心吧,他肯定过得好。”
老那喝着茶,一直没说话,这时重重放下茶杯,似笑非笑:“终南山?他这把玩心大发了。”
两个女人瞪了他一眼。
老那早就对沈磊非常不满意了,道:“我就纳闷了,他沈磊遭遇了什么人间不公?不就是离个婚吗?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活,你看看咱们。”
他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四十一岁的老兵,一切归零,从头开始!不然呢?去死吗?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勇敢去面对,那才是强者。依我看,沈磊就因为是个男孩儿,又是家中老幺,在农村太过金贵,被你们给惯坏了,像只鸡蛋,一碰就碎。实话讲,我看不起他!”他端起茶,狠狠喝了一大口。
沈琳心想父母倒从小没有重男轻女,两个孩子都是一样培养上大学。父母也多次表态家中的房百年之后姐弟俩平分,可她大弟弟九岁,从小到大全家难免有长姐如母的暗示。也许沈磊的确是被照顾惯了,心理承受力差。
李晓悦做了工作室介绍方案,老那开始跑业务。他带着李晓悦,开着宝马车,一一拜访过去的老朋友和合作伙伴。原先抱了点同情与幸灾乐祸心理的人,此刻都微有惊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创业了。他们接待两人,一边应承着,一边在两人离开后点开“向上生长营销工作室”介绍,心里琢磨着老那是否还能东山再起。老那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复杂起来了,他是深藏不露的实力派,还是虚张声势的假大空?不管如何,一个在北京混了几十年的男人,多少有点东西吧!
姜山知道老那甩开他单独创业后,非常不高兴。老那带着李晓悦,叫他出来吃饭。他悻悻前来,脸色很难看。老那解释给他听:自己没钱,也没有其他能耐,只有干市场营销这一点老底。正好李晓悦也想创业,姜山上班那么忙,前期不想打扰他,所以就先行启动了。
姜山道:“你和我一起创业,晓悦也可以加进来呀,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一下?”
老那道:“我今天来正是想和你商量,你的公司成立后,先不用建立市场营销部门。有活儿甩给我干,你不用养人,不是正好吗?”
姜山仍唠唠叨叨。李晓悦吃着,冷不防问了句:“山哥,你的公司注册了吗?”
姜山顿了顿:“还没,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
李晓悦道:“最近公司注册核查比较严格,主要卡在人行对基本户开立的审查上。所以我劝你要开公司赶紧开,至少打出一个月的富裕。你可以先去找办公室,找了吗?”
姜山诉苦:“嗨,我哪有时间呀?秦家兄妹俩不是东西,连我们这种搞销售的也要打卡,我都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