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想了一会儿,忽然又展颜一笑:“虽然这么说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觉得,你瞎上这么几天,看不见某人的嘴脸,也挺好的。”
文臻忍不住笑,又摇头,这家伙这醋性,大得够开一家醋厂。
“你行了你。唐羡之就算出现在我身边,也只能偷偷摸摸易容,还要时刻小心无时不在的暗算,这有什么好醋的?换你愿意?”
“你若暗算我,那也是因为在乎我,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文臻想到了吃了三天的五色汤团,头痛地叹口气,“总比你忽然床上多几个**还不和我解释的好。”
“阿猫阿狗如果都需要解释,那也太侮辱你自己。”燕绥道,“而且你该知道,天机府已经不由季怀远插手,他并未真正得到老大信任,相反老大和季怀庆依旧有勾连,那几个女子本来是我和季怀远要的,用来保卫你,结果她们其实是季怀庆的人,故意做那模样,后来又来追杀你和林飞白,是要挑拨你我关系……不过我的蛋糕儿这么聪明,又怎么会被骗呢。”
“不,爱情中的女子,是很小气的。因为越在乎,越会患得患失。若有一日我对这些无动于衷,你就真的完了。”文臻轻轻点他额头,“你太强大,所以也就太自信,你将世上大多数事算于彀中,所以觉得别人也不需要解释。但你别忘记了,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洞明世事,也不是每个人都真的能在你算中,比如这次,唐羡之的狗,我们不是也没算到?”
“是啊是啊,都是我太自以为是。快照照镜子,看看你和中文一模一样的老妈子脸。”燕绥笑着来掰她的肩,手指刚触及她肩井,就被文臻抖下去了,“刚劝你别玩小聪明,你又来!碎针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用不着你再花费真力,你还要不要命了!还是你以为你死了我会给你陪葬或者一辈子守节?”
“都不要。”燕绥手指从她肩上撤下,拉着她坐在廊下,这里是千秋谷里最深处的小院,千秋谷大部分现在都是普通宿舍,唯有最里面给几位女当家的小院还留着,这不算特殊,毕竟女子身份不同。燕绥来了之后,他是个享受派,居然还派人把留给文臻的那几间房再隔出一个小院,重新做了装饰,铺了一地的檀木木板,移栽了留山特有的四季树,引了泉,筑了假山和清池,大搞特搞特殊化。
四季树便如其名,树叶会随四季变色,春季嫩绿清艳,夏季浓绿荫翠,秋季转为一色金黄镶红边,背面则是泛白,微微会有点黑边,冬季黄色部分转白,红边变淡,远远望去又如硕大雪梅。
此刻在本地属于深秋气候,正是四季树最美的时候,一色金黄红边的阔大树叶,便如无数彩蝶栖息于深褐色树身之上,日光将叶片边缘镀上金芒,再斑驳落于深红色不染尘埃的长廊上,地上也铺了一层深金红的落叶毯,一直延伸到青灰色嶙峋透漏的假山边缘,有些落叶在清池之上逶迤,每一片叶片上都载着淡金色的光斑,天光沿着水光一路迤逦,耀起一池白虹。
而假山缝隙之间垂水晶铃,风过泠泠。
如燕绥这个人,昳丽又冷清,尊贵至绚烂,绚烂至极处,有种举世皆不可触的静美。
长廊下的藤编小几上,摆着棋子,却不是普通的围棋,而是文臻以前玩过的跳棋,只是那棋子光泽晶亮,彩芒流转,拈起一颗,透过日光,便可以看见桌面上各色山水奇景投影,那是棋子底部都有微雕,雕这东堂山水名景,勾画转折之间,尽是风流,更不要说这巧思无限。文臻虽然看不清楚,但也能隐约感觉到,随手拿起一颗摸了摸,感觉摸到了笔画,每颗不同,才知道这棋子每一颗都由东堂名匠雕刻,一个大师只雕一颗,因此风格不同,由此便更显得珍贵无伦。
这东西要是拿到天京,是能令所有达官贵族疯狂的,在燕绥这里,也不过是他留在留山一个小院内,为了给她赔罪而准备的一个小礼物罢了。
文臻细细地一路摸过去,虽然暂时还看不清,但也知道,这棋子雕刻的风景,一定是她和燕绥一起看过的。
棋子在掌心握得温润,那感觉直入心底,她微微笑,一边一颗一颗听那棋子碰撞悦耳之声,一边接上刚才的话题,“什么都不要?”
“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要。”燕绥捡起落在廊上的叶片,又寻了张麻纸来,铺在长廊上,“什么陪葬,什么守节,我想你也不会想这些。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想要天下尽享美食,你想要东堂百姓的饭桌更加丰富,你想要这世间再无饿殍,你想要天下太平那么你也就能安生,你要做的事那么多,你会忙忙碌碌一生,不会为任何人轻掷自己性命,但你也不会再想那情爱之事,天下之大,岁月之短,有过便已足够。”
文臻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然而这话每一个字都契进了她心里,叫她反驳不得,心间却似起了惆怅的浪潮,一波波涌过心防,冲刷得她脸色微白。
该说他太懂还是太不懂。
便让她时时叹古今有壁难渡,却又时时叹跨越千年终得知己。
燕绥变戏法一般从桌下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有剪刀浆糊等杂物,又取出一个玉版,一边忙碌一边顺手接住飘落廊下的叶子,放在玉版上,用玉杵轻轻捣碎。
文臻隐约看见他在忙碌,很是好奇,毕竟这位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向来不做手工,嫌麻烦嫌脏,唐羡之曾经为她做过一幅蛋壳肖像,还被他嘲讽地喊了很久鸭蛋哥。
但她也没询问,只含笑坐着,偶尔动一动,就被燕绥阻止,她也就不动了。
两人相对而坐,四季树的落叶不时飘落两人肩头襟袖,文臻不动,燕绥不理会,忽然伸手在她发间摘了一片叶子,嗅了嗅,道:“有你的香气。”接着便不再接空中的落叶,只从文臻身上摘取。
文臻抬手,从他身上摘了一些,放在他面前,道:“是为我做手工吗?那我也希望有你的气息。”
燕绥望定她,唇角一弯,从善如流。
乌青檐角挑出一轮朗日,檐下纷落彩叶如雨,深红长廊光可鉴人,廊下对坐的宽衣大袖的人儿相视而笑,襟袖间金红叶如翩翩蝶。
美若名画。
唐慕之远远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双肘撑膝,看着那一幕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