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特别的,」舅舅停顿片刻,握住拳头打了个哈欠,「她亲爹死得早,你外婆带着她嫁给我爸,之后有了我。一家四口在田里种地刨食,其乐融融。」
我稍微远离他的身体,眯起眼睛看着舅舅。他们一家四口远非舅舅号称的那般幸福美满,妈妈很少提,但并不表示不会提。舅舅的父母眼里只认钱,家里永远充满争吵。他爸爸脾气暴躁,出手打人不需要理由。老婆、儿子、继女,要么轮流打,要么一起打。这也是妈妈不愿意回忆童年的原因,而且一心认真念书考大学,就为能够走出这个糟糕的家庭。
我还记得他们的父母相继去世时,妈妈回来参加葬礼非常勉强。虽然不是亲生父亲,但妈妈好歹在任家长大。她如果不出现,任家在村子里从此就别想抬头做人了。姥姥就是这么连劝带威胁,才把妈妈叫回旬村。后来姥姥去世,那是她的生身母亲,但妈妈仍然表现得非常冷漠。我敢肯定,两位老人死后,没有人真正觉得悲哀。
「你又骗我,」我责备地白了一眼舅舅,不满地说道:「干嘛老把我当小孩子哄啊!别忘了,我今天十八,已经成人了。」
舅舅大大咧咧说道:「我怎么会忘,刚才吃了你的生日蛋糕呢。」
我用力推他一下,夺过他身子一侧的电视遥控器,调整成静音后发现舅舅还在盯着电视,索性关了电视,彻底不让他看。
我直起腰,一本正经严肃说道:「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我还记得你父母从来就不待见我。我知道我和你们任家没关系,可他们对我妈也非常冷漠。无论如何,她在这个家活儿可没少干,更别说你几乎是她亲手带大。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父母思想陈旧,把女人当附属,可他们对你实际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敢说他们根本就不喜欢孩子,当不了父母。」
舅舅抿住嘴唇,继而无奈地说道:「我很确定他们对谁都这样,不是针对你,或你妈,他们就是谁都不喜欢。珊珊,你必须承认这世界有人对爱无能。」
「看,说真话一点儿都不难,对吧?所以,别再骗我了。」我心里闪过一丝同情,但表面上仍然做出不和他计较的模样。
舅舅双手抱在脑后,朝我紧皱眉头,说道:「如果你不再张口闭口叫我骗子,我将不胜感激,我不喜欢被贬低——这让我很生气。」
我立刻听出舅舅话里有话,好奇地挑起眉毛,语气也软下来,「她会这样对你吗?」
舅舅对于我见缝插针提旧事很是不满。不过,这次只是咕哝一声把目光转向电视机,直直盯着漆黑发亮的屏幕。我有点儿担心,我妈在压抑怒气之前也这副模样。
「舅舅,」我靠到他身边,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帮他平息内心的怒火,讨好地说道:「嗨,我提这些可不想惹你生气啊!」
舅舅用一只大手抚过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忽然说道:「吴雪死了。」
他快速撇我一眼,好像在探测我会害怕或者逃跑。我只是忽然愣住,反应了下才意识到吴雪是舅妈的名字,更没想到舅舅会忽然这么说。他其实如果选择无视,我就很高兴了。
我的大脑子飞转,妈妈从来没有提过吴雪死了。换句话说,这件事她一直被舅舅蒙在鼓里。舅舅没有告诉妈妈,很有可能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怎么可能隐瞒得住?这里有什么秘密?舅舅只说吴雪死了,却没说原因。我不应该主动问,也许会惹得舅舅生气,但是这次是舅舅主动提起……
「怎么回事儿?」我实在挡不住自己的好奇。
「一个意外,」舅舅脑袋枕在沙发靠背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像在回忆中。
「我们大吵一架,她离家出走……吴雪以前也有过好几次离家出走,我起初还找过,后来就随她愿意。兜儿里的钱花完时,她自然会回来。不过最后那次吴雪太出格,居然卷光家里所有现金,开走了我的货卡。现金是买种子育苗的钱,货卡等于我的脚力,对我更是重要。」
舅舅停了一下,我默不作声,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他的回忆。
「我只能借了个车子去追吴雪,她看到我追上来,立刻加大油门使劲儿往前冲。那天下着大雨,能见度不高,路面又很滑。她的速度太快,又没有急转弯的手艺,一下子冲出路面,连车带人直直掉到河里……」
舅舅的一只胳膊挡在眼前,声音逐渐减弱。我开始以为他想擦眼泪,但他根本没有哭,别说抽泣,就是肩膀都没抖上一抖。
「你谁都没说?也没有人看见?」我大着胆子,跨腿坐到他腰上,掰开他的胳膊,捧住他的脸问道。
「没有,那时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人。我谁都没有告诉,因为没人会相信我!」舅舅生气地说道:「村里人知道吴雪跑了,我开车去追她,但空手而归。那条路普普通通,连个路灯都没有,更别提摄像头了。终有一天,等河水干涸的时候大家会看见车的残骸。不过,两年前那一带进行规划改造,现在已经变成水坝,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的脑子飞快运转,处理舅舅告诉我的这些信息。我肯定不会报警,在我看来这不是舅舅的错。虽然我对舅妈有些印象,但却没办法产生同情心。倒是舅舅,心里一定被这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怪不得第一天提起舅妈时,他会表现得那么暴躁易怒。我现在完全理解,更无法忍受他会因此惹上一堆麻烦事。
「给你,」舅舅伸手拿起沙发边的手机,平静地说。
「我为什么要用手机?」我困惑地皱起眉头。
「报警啊,珊珊,我刚刚承认一项罪行,合理的做法当然是报警,」他的呼吸有些颤抖。
「那么不合理的做法呢?」我弯下腰,趴在他身上,双臂抱住他的身体,问道。
舅舅瞪着我,没有说话。
我嫣然一笑,不管舅舅是不是在耍花样,为了自保而采用某种形势的以退为进,我都无所谓。我继续说道:「没有么?那我们什么都不做。我认为这是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舅舅不确定地看我一会儿,好像想弄清楚我是否在对他撒谎。我拍拍他的胸膛,伸出一只手指戳戳他,又反过来指指自己,安慰道:「别担心,我和她又不是亲戚,你才是一家人啊!一家人有责任也有义务保守秘密!」
我希望舅舅明白我们之间的秘密不止吴雪一件事儿,我会保守很多其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