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消化男女之间的情爱,对于年仅七岁的我来说,他讲的故事我听得云里雾里。也许这是我表哥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更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说,我不知道「压枪」是什么意思,文举说夏天在水上乐园看到穿着泳装的美女会让他弯着腰走路,他为什么要弯腰?
我表哥听懂了,他一直在笑。我问他,他不告诉我。
我也想插上几句话,有关情侣,亲吻是我唯一知道的东西。
我就问他,你们亲过吗?
亲啊,怎么不亲。我又问,耍朋友就是为了亲嘴吗?还有别的吗?
每到这个时候,文举总是神秘的笑,这是一个有故事的成熟男人才会露出的笑容,他会说:「小孩子少问,少儿不宜。」
我不怪罪文举对我隐瞒,毕竟他是一个神秘的男人,是我的偶像,我最想成为的人!一个能上天入地的英雄总是会对凡人有所保留!
他在送给我们东西之前,会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声情并茂地介绍那些宝贝背后的故事,这个是在哪里偷的,那个是在哪里抢的?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讲故事的能力很强,那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东西都能被他说出花来,个个都不一样。
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物件,这是一种个人崇拜,当我们得到他的礼物时,就好像获得了他的一部分人生,那是成都的一片拼图,我得到的越多,我离成都就越近。
我们以后都想像文举一样,坐着会呜呜叫的火车,到大城市去,到神秘又震撼的天地里去!
当时的交通比现在更不方便,光是出利姆就要穿过一片峡谷,花一整天。他总是扛着那个装满礼物的麻袋,从不觉得累。
我也总是跟人打听,文举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的那天,我总是像过节一样开心。
他就是我的圣诞老人。
我们这帮小屁孩总是动不动就聚在他家门口,闹哄哄地大喊大叫,等待着他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行囊里给大家分发快乐,起初她母亲总是很不情愿,催着我们赶快回家去,不许穿汉族人的奇装异服!
但文举并不为所动,他只是骄傲地拿出了一顶崭新的红色女士帽子,上面还挂着卡片价签。
「妈,戴上看看。」
盗窃来的孝心遮盖村庄正午灼热的阳光,他母亲弯腰照着墙壁上碎了两个角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头,发现我们都在看着她。
「这……好看吗?」
「好看好看,阿姨真好看!」我们全都做着鬼脸起哄。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村里的大路上等他,可却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他,他说他下午就能回来的。
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前一后抗着一个米白色的棉被,那棉被看起来鼓鼓囊囊,好像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那时的我还理解不了太过于极端的情绪,但我知道他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嚎一定不是快乐。
围着那两个小伙子的人越来越多,我表哥也在其中,我也想过去瞧瞧,他却赶紧拦住了我。
「俄切!不能看!小孩子不能看!」
表哥用手捂住我的双眼,我的睫毛摩擦他的指缝,我看到几条白色的光线,那场景却一点都不明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文举,他已经不再呼吸,他再也不能给我们讲他在成都的冒险故事了,我们昔日的伟大英雄,竟变成了一具浮肿的尸体。他的尸体是其他凉山兄弟帮他从成都背回来的。
这一次,我没有收到礼物。
文举死了,大家的都市英雄死了,我的圣诞老人也死了。
他死了,死在了那个展现他英雄气概的天地里,却没人歌颂他了,再也没人谈论他的光辉事迹,头人们都说他得了艾滋病,因为使用不洁的针头注射海洛因。
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坏人,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面教材,人人在背后唾弃他,也许是因为他不再带给利姆来自于大都市的青春憧憬,而是引来了无休止的艾滋疫情与毒品问题。只剩下他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逢人就说:「我儿子是无辜的,是汉人害死了我的儿子,大家都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艾滋病!」
我猜文举送她的那些东西她肯定会一直留着,一定像我留着这件米老鼠短袖一样一直留着,并且一定比我更珍惜它们,她不在乎这是他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她只知道这是她儿子送给她的。
马海文举,很少有人再唤起他的名字了,大家总是称他为——零号病人。
如果你问我死亡是什么,我会说死亡是一种成长的代价,一种在高楼大厦间披荆斩棘的牺牲。
文举的离去就像是一个地狱中的号角,恐怖的瘟疫雨后春笋般地在我的故乡蔓延开来,年轻的彝族小伙子们却依旧着了魔般地往大城市跑,没有人在乎自己就是这场世纪末的悲歌中的一枚音符。
那个和他关系最好的朋友,由于跟他共享了注射器,两年之后去世了,和他一同归西的还有他的妻子。
艾滋病,可真是一种温和的恶魔。
「你确定这样能行?」
我和嫂子躲在门外,她一会紧张地看向四周,一会又探头看向办公室里的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