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剧烈的炮击过后,暴雨总会不期而至。浓云遮蔽,吞噬了今晚最后一丝光亮。
为给炮营提供安全保护,二营以连为单位划分了警戒线,七连的驻防地在一片小山包的突出部,战士们一到指定位置,立刻动手挖战壕。此处山体表层为泥石混合结构,一镐下去,往往火星飞溅,加上树根盘结,战士们修筑工事的进度很慢。连续奔波作战了一整天,这么晚还在卖力劳动,这对战士们的体能提出了严峻挑战,可工事是必须修筑的,下半夜的安全就靠它保障,战士们只能咬牙坚持。但有些战士见交通壕基本成型,就不愿继续挖藏身的猫耳洞,采伐了几株树枝垫在屁股下,打算就此休息,谁知刚坐下不久,寒冷很快侵袭全身,冻得直哆嗦,又只得爬起来继续挥汗。延绵数百米的七连防御阵地无人说话,只有铁锹铁镐与石块交碰的声响。
随着时间推移,战士们相距不过两米也看不清对方长相,天彻底黑了,工事主体修建不管达不达标也只能到此终结。最后,战士们将空罐头盒用刺刀绞碎,扔在阵地外的斜坡上,形成一道天然防御。因为越南人喜欢打赤脚,这么做一可以对来袭之敌造成损伤,二是只要敌人弄出半声响,就能给哨兵提醒。一切准备就绪,各排派出哨兵警戒,并依次传达了一个最新上级指示:保持静默,不得看见明火,如果晚上遇敌偷袭,就地反击,打死不能动。
雨下得小了,黑暗越发浓厚,周遭的群山一幢幢的耸立,如潜伏的怪兽。十公里外,兄弟部队攻打县城外围的枪声一直没停,战斗异常惨烈,猎猎的风从七连战壕掠过时,犹带着呛人的硝烟味。炮营的弹药很快打空了,炮营阵地陷入死寂,而后勤补给迟迟没到位。
这是七连战士进入越南第一次休息,尽管有了能睡觉的时间,可战士们无法进入梦乡。一是太冷。战壕的积水足有脚背深,现在成了泥汤,藏身的猫耳洞尽管用树枝垫了底,上面再覆盖上雨披,仍旧潮气逼人,深寒刺骨。二是为战事揪心。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意味着进攻受阻,不可避免的我军伤亡会很大,这是战士们都不愿去想又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三是战士们都很紧张焦虑,内心的窘迫感一直如影随形控制着人的神经,天一黑,这种强烈的压抑感更甚。此外,战士们此前也没有枕着枪声睡觉的习惯。
程刚给自己的藏身处做了特别处理。用一堆树枝支撑战壕顶部,又铲了不少泥土堆在上面,作为猫儿洞口的保护屏障,就算有炮弹在附近爆炸,只要不是直接命中,弹片也不会伤到人。但程刚费时费力做这件事并非纯粹出于安全角度考虑,而是为了让柳青能无拘无束的抽支香烟。周少华的牺牲对柳青打击很大,程刚找到他时,他就失魂落魄的坐在周少华牺牲的地方,之后一直表情沉闷,似乎心里隐藏着难言的痛苦,工事修好后,他就缩在猫耳洞里不动弹了。
“三哥。”程刚压低嗓门喊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香烟塞在黑暗中的柳青手中,然后又脱下自己的雨披盖在猫儿洞口。这样,有了两层防护的猫耳洞就不会泄露一点亮光出去,也能闭音。没参军前,程刚就和村里九名知青结过兄弟,按年龄柳青排第三,这是程刚进入部队后头一次这么叫他。
半晌过去,柳青还是纹丝不动,程刚只得亲自给他点了一根。
“他本可以活下来的。”柳青忽然说,“当时太害怕,我犹豫了,没敢去拉他……”
“谁不怕呢?再说,这也不是你的责任,想开些。”
程刚说完这句后,猫耳洞内沉默了。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吞云吐雾,一边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和着风过树林时带动雨叶发出的唏哩哗啦,就像婴儿在啼哭一般。
49 战地吸烟室
“能不能出来一个,换我进去?”
从隔着雨披的猫耳洞外乍然响起从喉管里憋出的这声询问时,将程刚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将手伸向扳机,枪口朝外。再一细听,是班长薛新民的声音。薛新民是杆老烟枪,因为常年与尼古丁打交道,两只手的手指跟腊肉差不多,看起来黄黄脆脆的,怎么洗都洗不掉。因怕火光暴露位置,晚上不许吸烟,大概将他憋坏了,空气里飘过的一丝烟气触发了他的本能,竟一路嗅了过来。程刚只得起身出洞,薛新民还嫌他动作太慢,一把拽住他衣服朝外拖一面迫不及待朝洞里钻。
初来乍到的薛新民屁股一着地立马急火火的点燃两支香烟放进嘴里,烟吸入肺部再吐出来的声音特别绵长,想必很享受。洞内空间也就巴掌点大,薛新民抽得特别急,烟雾一下子散不去,扎得人眼睛疼,柳青实在无法消受,也出了洞。
薛新民走后,不时有得到消息的一排战士前来解决烟瘾,有时来的人稍微多了一两个,还得排队。柳青和程刚嫌进进出出的麻烦,索性打着摆子冒着寒风在“吸烟室”门口把门。随着时间推移,二排的战士居然踩着泥泞走了一百来米的前来凑热闹了,二排长林浩来的时候还默不吭声给程刚与柳青一人塞了一支香烟作为感谢。最后,有五分钟无人前来拜访,两人打算进洞打个盹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朝这边走来。两人一眼就分辨出来的人是王一虎,顿时骇然。
王一虎叉着腰在“窝棚”外足足站了一分钟,两人尽管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凭猜测一定是表情严肃,眼冒凶光。正当程刚肠子都悔青了时,王一虎突然闪身进了猫耳洞,顺手将雨披帘子放了下去。不知为何,程刚忽然觉得王一虎的行为非常滑稽,想笑,又不敢,一股气憋在喉头很不自在,也就在这时,雨披内伸出一只大脚踢了过来,他只觉膝盖一疼,立马将面部肌肉绷紧了。
王一虎的烟还没抽完,通讯员郭金山提着步谈机从交通壕一路飞奔而来。
“怎么?”柳青急问。
郭金山不答,反问:“连长呢?”
“什么情况?”王一虎将烟屁股朝泥地一擦,钻出洞来。
“刚才步谈机有声音,但是听不清楚,我怀疑是营部指示。”
“马上找一处高点,走!”王一虎又对柳青和程刚说,“你们也来。”
四个人一起朝阵地后面跑去,没天黑前他们就观察过,那里有一块三米来高的巨石,搭人梯可以爬上去。刚走跑得几步,王一虎忽嘟哝:“他娘的,误事,戒了!”说完,从兜里掏出一物扔在地上。跑在最后的程刚顺手捡了起来,触手处软软的,是一包刚开封的香烟,便一言不发的塞进自己口袋里。
50节
开战前,我军战役之决心为:有限时间,有限纵深,集中优势兵力,迂回包围,速战速决,歼敌速回。但和自己的影子作战是痛苦的。对越作战,使得我军首次面对一个不论是历史还是现实、不论是军事作风还是战斗素养、不论是意识形态还是人文思想与自己如此相似的敌人。随着战斗进行,我军的不足之处逐渐暴露。从广西进入越南三个军事集团,仅有一路按时到达预定位置,其余两路均被敌迟滞,敌人在我军迂回穿插道路上布置重兵,大量布雷,标定火力打击单元。进入夜晚,敌人重炮再次抬头。我军装甲机械化部队尚未到达,步炮结合的传统打法难以撕裂敌人防御体系,部队陷入苦战,一些穿插部队被敌军火力打垮,甚至被敌击退。开战第一天,战斗便进入白热化,双方均死伤惨重,血流成河。
王一虎得到消息赶到营部后,各连指挥员陆续到达。战况紧急,营长周向阳见人员聚齐,立刻传达团部命令,部署战斗任务,要求各连以最快速度集结部队,协助一营攻打县城外围某高地,减轻一营负担。考虑到战地环境特殊,及部分情况不明,周向阳提前分派任务,命令主攻任务由五连担任,高机连掩护,七连增援,二连警戒,并嘱咐各连,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有意外,各连相机而动。
夜雨霏霏,春寒料峭,接到战斗任务的七连官兵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再次集结。一百多号人站在黝黑的天幕下,听指导员张波做简短的战前动员。
“同志们,从昨晚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行进,在战斗,大家都很疲倦,但是,我们是共和国的军人,是一支英雄的连队,是一支打不垮打必胜的虎狼之师,所以,我更相信大家有不怕艰难、连续作战的勇气与决心,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魄力,让我们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拿下敌人阵地,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下面,请王连长宣布战斗命令!”
“记住指导员说的话,不达目的誓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