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内整整二十四间宫室都静悄悄的,空旷的猗兰殿临窗搁置了一座透雕山水屏风,挡住了室外呜咽的凉风。不知为什么,殿内反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孤寂,连花树间的草虫鸣叫一时都变得细声细气。
崔婕妤半仰着脸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颔,微微惊诧地问道:“圣人说得是哪里的话,嫔妾从来都是安守本分的人。这么多年便是认得几个字也是有限的,作甚将我和崔家那几位拉扯在一起?难不成我姓崔,就要和她们认同一个祖宗不成?”
皇帝几乎是赞赏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却极度失望地暗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还是有本事面不改色半分不认,这也算一样好本事。他举起手掌轻拍了两下,殿门外恭敬等候的乾清宫总管阮吉祥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力太监立即将一个素面的榉木箱子抬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打开,一个形容狼狈的人便挣开了绳索。
崔婕妤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一幕,正要说话时却见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尚有些熟悉的面容,她便忍不住骇退了一步。案几上的茶盏被撞得一抖,碧色的茶水立刻泼撒出来,在石青色地绣五福捧寿椅垫上滢开一片黑色的湿痕。
皇帝眉目未动地轻笑一声,“还认得这是谁吗?他昔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姓徐名琨。因为涉嫌徽正十七年的春闱舞弊案,收受准安侯的请托银被慎刑司收监判了秋后斩,谁知道有人甘冒大不韪法场上临阵换人。所有人都明正典刑,只有这个徐琨被偷梁换柱不见了踪影。”
女人强自压抑,眼里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一丝不安。
皇帝就微微叹道:“要不要朕给你提个醒,说说这个人是怎么逃脱的?俗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行刑那日适逢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青任押送官。他一贯心细若尘,发现异状后不动声色悄悄上禀,那时朕就知道蛰伏许久的大鱼终于浮上水面了。”
“裴青奉了朕命在各州各府撒下大网,果然在锦州一处僻静乡里捉拿到了徐琨。大刑之下这个阉奴倒是干脆,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了个干干净净。崔慧芳,你拿住崔家人的把柄让他们不敢奈你如何。却没想到你的把柄让徐琨拿住,也不敢对他痛下杀手吧!”
崔婕妤半垂着头,盯着石青椅垫上的水痕道:“徐公公当年对嫔妾有大恩,嫔妾不忍他偌大岁数还受刀利之苦。所以他犯下滔天大罪,这才命应昀悄悄买通看守将他替换了出来。所作所为全因一片善心,与圣人所说之事全无半点干系。想来他为了活命胡乱攀扯也是有的,圣人千万要明辩是非。”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皇帝脸上也不如何动怒。只是略一挥手,伏跪于地上的徐琨便瑟缩了一下,剧咳了几声后才嘶哑道:“娘娘恕罪,奴才以为逃出生天才应允娘娘将往事埋在心底,预备以后带到棺材里去。没想到让兵马司的裴大人捉个正着,为了日后不被五马分尸奴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皇帝轻咳了一下,徐琨不敢再犹豫忙言道:“元和七年二月,老奴当时只是东宫一名小小的掌事。有一日奉命送太子妃嫡妹崔莲房出宫,临近东华门时崔氏忽然塞给奴才十两银子,说想去拜见延禧宫崔婕妤。太子妃为人任性霸道,这小崔氏也不遑多让,奴才不敢不从,就顺着她的意思抄小路将人送到延禧宫。”
“小崔氏不让禀报名讳,就直不愣登地进了宫门。奴才看见崔婕妤很是惊异的样子,两个人说话间却像是旧相识,不过几句话就低低地吵了起来。约莫是彰德地方上的土语,两个人说得又急又快奴才约莫只能听懂两成。好似小崔氏让崔婕妤帮着干个什么事,若是不干就揭破她的老底,让大家伙都没面子彻底玩完!”
“小崔氏说完就丢了一个三寸高嵌螺钿的扁平匣子,转身就趾高气昂地走了,奴才偷眼看娘娘的样子似乎气得不清。三天后,奴才又奉命将这个匣子送到小崔氏手中,为此还得了崔婕妤赏的一块银锭。奴才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好奇心,就想打开看看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崔婕妤不虞还有此节,瞳孔紧缩秀美的面容也猛地有些扭曲。
徐琨头垂得更低了,“那匣子是上了锁的,不过难不倒奴才,不过片刻工夫奴才就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到手。却是些书信,奴才生来就不认得几个字,却认得上封皮上是郑璃二字,因为皇后娘娘经常赏赐这位姑娘小件东西,所以认得这两个字。信末的落款是太子殿下贴身的钤印,也是奴才常见的。”
徐琨的喘息声时粗时细地在殿内回响,似乎随时都要断气一般,让人听得难受至极,“这宫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奴才却没听过郑璃和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干净。况且郑氏是太子殿下的正经表妹,每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到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用得着特地写什么书信?奴才就知道窥见了隐密事,害怕被人灭口就私截了一封信在袖中,又将匣子重新封好递给了在宫外等侯的小崔氏。”
“不过半月之后,太子殿下和郑氏相继辞世,奴才更是三缄其口生怕大祸临头。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过了十年舒心的日子,直到被扯进春闱舞弊案被判了秋后斩,奴才才想起这封私自截下的信。托人给崔娘娘捎了口信,以二十年前的旧事相胁果然就拣回了一条性命。再其后,就被人捉拿回京……”
皇帝就嗤声冷笑道:“崔慧芳,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白纸到你宫中转了三天,出来后就凭空变成了太子的笔墨。你一直在朕面前扮做目不识丁出身清寒的贫家女,想不到你还有一手仿冒他人字迹的绝活。这么多年,恐怕连你自己都入戏颇深难以自拔,辩不清自己是北元边民之女还是彰德崔家的长房长女吧?”
仿佛一道炸雷响起,殿内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噤若寒蝉。
崔婕妤却慢调斯理地站起来,忽地冲地上跪着的徐琨展颜一笑,“我原以为你一介深宫内侍听不懂彰德土语,要不然也容不得你多活了二十年!你落魄求至我的门上时,我见你年老体弱孤苦无依,又被收养的女儿女婿狠心出卖,一时就起了恻隐之心没有要你的命。没想到就是这一时的妇人之仁,竟会为我惹来杀身之祸。”
偏厅的自鸣钟嘀嗒作响,那有规律的响声像是敲击在人的心坎上,让人觉得心肝子疼得一阵一阵的。皇帝垂着眉眼半晌没再言语,良久才吁气终是一挥手。大力太监便上前来将徐琨牢牢捆起重新塞入木箱中,又无声无息地抬了出去。
崔婕妤忽然泪盈于睫,泪水像关不住闸的湖水一样,大滴大滴地往下坠。她踉跄伏跪在皇帝膝前声音哽咽,“我父崔劲是彰德崔家的嫡支长子,他为人豪放洒脱不羁,在北元边境游历时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不过是一布贩之女,两人却是真心相爱在边境一住就是十年。”
女人脸上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崔氏老家主临终前要见我父亲,他听闻消息后披星戴月带我们母女回了彰德。谁知老家主根本不承认我母亲的正妻身份,我父亲母亲又急又气加上旅途劳累竟然双双一病不起。那族人当中唯有二叔崔勋二婶方氏体贴周到,时时延医问药不说,还让我跟着他家的女儿一同读书玩耍。”
“母亲终究没熬过去,我父亲为给我找条活路,当着族人的面自请出族。那时我还不懂是为什么,直到无意间得知我的好二婶方夫人悄悄令仆妇在我父亲的药材里减去一味极重要之物,才使得我父缠绵病榻许久后亡故。我端着药渣去找老家主,却是人言力微没人相信。但自那之后,因有老家主的吩咐,倒是无人敢当面苛责于我。”
“我继续留在崔家的女学读书,那时我就发现我读书极快,一本书不过半天就可倒背如流。小孩子不懂收敛,很快引来崔氏姐妹的嫉恨,时时给我使些小绊子。我帮那些家世显贵的同窗做课业抄笔记,用以挣一两分散碎银子。想来有这方面的天赋又肯钻研,无师自通地就练就了仿制的手段。”
“十三岁时,我写的字画的画连那些同窗本人都分辩不出,这其间自然也为崔氏姐妹捉过刀的。就这样在崔家呆了三年,有一个平日里交好的老嬷嬷悄悄告诉我方夫人准备操纵我的婚事,要将我许配给一个老鳏夫当填房。我立时就拿出存了很久的银子偷跑出来,结果被人诓骗得一分不剩。即将步入绝境时看见王府里在采买下人,就编了套说词蒙混过关。”
崔婕妤双膝伏地连连哀戚,“在潜邸时主子和善从来不任意打骂,我以为掉进了福窝子里,是老天爷对我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补偿。圣人就像天上的神一般,让我贴身服侍,还要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一分。”
女人哭得满脸泪水,哭得狠了就一声接一声的抽泣,让人听了不由心生爱怜,“所以我怕漏了往日的底子,从那之后连笔都不敢拿,就是怕让人察觉后连乞求的余地都没有!我真真以为从此可以岁月安好,直到在宫里的簪花宴上第一次看见崔玉华,我们都吓得呆在当场。”
春日和暖,才换了鲜亮新裙的宫人往来穿梭。没有人注意到彰德崔氏玉华和延禧宫的崔婕妤对视一眼后又各自挪开,那一刻的交锋包含了无数诡谲和隐密,以致两人身边侍候的人都一无所觉。
回忆起了往事,崔婕妤又膝行了一步小心地靠在皇帝的脚边,睁着红肿的眼睛轻声道:“当年的情形圣人大概还记得,崔玉华因为生得好文采又出众,被太子殿下一眼瞧中。她贵为准太子妃,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我根本不敢跟她硬碰硬。她怕我报复她父母为夺家主之位干的好事,我怕她揭穿我的真实身份,就约好我们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