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和晋王在御前奏对时,照例为一件小事争执不休。一旁的朝臣也跟着两位精壮皇子大致分成两派,各自直抒胸中己见,将平日肃穆的太和殿吵嚷得如同鸡圈鸭圈一般热闹。
皇帝开始还有耐烦心拄着头看热闹,结果越看这两个儿子的针锋相对,越发气得额角青筋一鼓一跳。最后实在忍不住怒道:“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因病死了,这都半个月过去了都举荐不出一个象样的人选。今天秦王举一人,明天晋王势必会找出这人贪赃枉法品性不端的证据,反过来也是如此。照你们这样下去,朕的西山大营到明年都留着空缺吗?”
秦王见状忙躬身请罪,“……实在是三弟咄咄逼人,儿臣接连举荐了三人,他都说人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他这般吹毛求疵,怕是只有天下至贤至圣之人才敢担当此责!”
晋王一改往日唯唯喏喏礼让与人的行事,闻言撩袍跪在地上大声道:“若是别的什么事儿臣让着二哥就是,可西山大营是何等紧要的地方,和丰台大营是同为京城的首冲要害,其主官更是重之又重轻忽不得。二哥在军中多年不假,可这一要职不但要考校军功武技,更要注重人品德行。”
历朝历代之中,京师的周围都会部署一些精锐部队,这些精锐部队一方面是可以平息国内的叛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其他军队的内援。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就好像宋时的禁军一样,是用来保护国都和皇帝的。除了直属长官和皇帝的铜虎符同时出现外,谁也无法调动他们,所以历代的指挥使人选都是慎之又慎。
秦王看着这满口冠冕堂皇理由的兄弟,不由一阵心塞的利害。
从什么时起这个弟弟变了行事途径,不再事事端着一副清高自诩的面孔,背后却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现在他遇着事也敢露出自己的锋芒,进退之间有理有节颇具章法。要说说其后没有高人指点,只怕鬼都不会相信,这一点单看父皇眼中随常流出满意的神情就可知。
因为各持已见,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还是没有决定下来。皇帝站起身子正准备决断时,却不意身子一趔趄就砰地摔在椅榻上。秦王站得稍近些,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人又连连大声唤太医。
太医院的院正急急赶过来,跪在椅榻前细细诊冶一番后小声禀道是头风症又犯了。末了不无担心冒了一句感叹,皇上这头风症好似越发重了,前次还有两天不能视物,好容易才请了已经退职在家的吴起兼吴老太医进京会诊,用了无数的奇珍异药才诊治好,今次不知会有什么样不可预知的反应。
太医院院正嘟哝的声音虽小,秦王和晋王却听了个正正着,特别是这个“又”字,此时听来格外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两个皇子相视一眼又立刻别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大家的心里都象煮沸的水一样上下翻滚不休。
皇帝罹患头风症已有多年,病痛时重时轻时缓时急,偶尔还为此缀朝三两日,但是众皇子和群臣都没有把此事当成多大的隐患。谁都没想到,皇帝的病症竟然如此严重,竟然已经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若非太医院院正一时嘴快说漏了,大家都不会知道此事被隐瞒了多久。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令乾清宫大太监阮吉祥颁下口喻,擢升西山大营原前锋参领鲍应雄为新任佥事指挥使。
秦王掩藏身形在夜色下悄悄地进了榆钱胡同刘肃的宅子,在名为篁园的书房内,他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父皇不过是因为头风不能视物几日而已,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宫中母妃也没有传来一丝消息,说明父皇病后连后宫的人都一路瞒着呢!”
刘肃端坐在一张黄花梨茶案的右首,缓缓地品着一盏泡得刚刚好的君山银针。自从任首辅以来刘肃威仪日重,一张瘦削长脸上已经爬满了黑褐色的斑纹,嘴边两道的纹路深深向下蔓延,使得他笑起来都像在与人生气。
此时,他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有力地执着一把紫砂茶壶,缓缓地往瓷制莲蓬茶心上浇注沸水。片刻之后,蓦然腾起的白烟笼罩洇湿了拳头大的莲蓬。莲子翠碧莲芯嫩白,温润可人滑熟沉静,泛出一层温存的茶色,就似一枝活生生的草物搁在茶盘上。
即便处于自家私密的书房之中,即便眼前之人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刘肃也是谨守君臣的礼仪。双手给秦王重新递了一杯浅碧色的茶水后道:“就跟这小莲蓬一样,三分材质七分养,大局既然已定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很久没有跟殿下一起品茶,老臣却是发觉殿下的养气工夫退步许多呢。“
刘肃为官三十年的养气工夫早已修炼入骨,撩起眼皮一片淡然自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西山大营佥事都尉的任命,就搅出皇帝刻意隐瞒的病情。事情往往一体两面,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要是知道今次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就明白皇帝为何要隐瞒病情了。”
秦王羞赧之下却显得有些毛躁,“还不是因为老三和我处处作对,住日他时常端着兄友弟恭的伪善面目,那些不明真相的愚蠢文人个个都称道他。如今他撕了斯文的假面变得激进,竟得了父皇的几次嘉许。父皇不是在防别人,是在悄悄地防我呢!”
刘肃一双已然浑浊不堪的老眼陡现利光,“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皇上为何要防着殿下,那是因为殿下多年的实干终于羽翼渐丰成就大器。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即便殿上是皇上的亲生子,他手中掌控的东西也不愿轻易让于他人,所以才这样大费周章地刻意隐瞒。”
被人这样拿话明明白白地点醒,秦王的脸颊突地有一丝抽搐,却又按捺不住喜色,强忍之下脸上便浮现一种奇怪的神情。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心潮起伏,涩声问道:“那老三为何还要与我处处作对,而父皇也屡屡偏向于他?”
刘肃就捋须大笑道:“晋王殿下向来是个聪明人,他的机会为四,你的机会为六。现下他未尝不明白他的处境,所以他才会一改往日风格变得咄咄逼人。眼下这种状况,殿下要稳扎稳打莫骄莫躁,千万不要给晋王殿下翻盘的机会。”
秦王知道这位外祖父秉承中庸之道万事求稳,心里头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总归觉得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便迟疑开口问道:“父皇悄悄召回吴起兼,就是为了他的头风症吗?父皇决定一件事总是复复重重,我总觉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或者是为了老四也说不准?”
刘肃眼神一阵闪烁,“齐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吴起兼医术超群,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后,婴儿身体虚弱得人人都喊无救,偏偏他就救活了。我专门使重金贿赂了内宫太监得了吴起兼的亲笔医案,确定四皇子得的是不可长命的大症候。这些年多少名医都说四皇子活不长,结果到现在都活得精精神神。”
秦王总觉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但每回就要看清真相时又升腾起一重白雾,到底孰真孰假?或者说,皇帝心中的储君到底是谁?
刘肃虽然有疑怀,但他更相信自已历年来的判断,便劝慰道:“莫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以齐王的那个破落身子骨,吴起兼这么多年都拿他的病无招,皇上即便属意齐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殿下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让有些人的障眼法扰乱了原本的步骤。“
灯下高瘦的老者眼里闪现一丝狂热,意味深长地道:“眼下要紧的是,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最终会落在谁的手里?或是说,这两处的主官到底会支持谁?“
刘肃起身在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推过来,“西山大营新任佥事都尉鲍应雄为人谨慎本是个两不靠,但他上个月才续娶的妻子是司经局洗马的女儿,也算是德容兼备有几分诗书文采。据说鲍应雄对这位识文断字的小妻子邹氏很是敬重,两人的大媒就是晋王府的长史夫人,无形当中鲍应雄已经站了队!”
秦王悚然一惊,“我倒是不知道此事,老三举荐的人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刘肃便赞道:“晋王殿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位鲍应雄才是他真正属意的人选,先时举荐的那几个不过是障眼法。下朝后,我派人细细察知鲍应雄的关系网时才得知此事。不过已经晚了一步,西山大营我们怕是插不进手了,那么接下来丰台大营决计不能再落在晋王的手里!”
秦王便缓缓颔首,恰在此时门外有仆从轻轻敲击,在翕开的门缝里低声禀道:“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晋王殿下请旨进宫侍疾,皇上已经应允了!”秦王和刘肃齐齐一愣,眼下这个关头任何变动都足以引起未知的变数,不敢耽误连忙振袖起身,吩咐下人们备马备车。
马车轱辘行走时,秦王靠在漳绒缎大迎枕上暗暗叹气,父皇一向不喜献媚之人,所以他再也想不到这都入夜了,晋王还不消停。但是既然他已经进宫,其余的几个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赶紧跟着。皇帝见不见是一回事,当儿子的要是跑慢了,御史台的那些大夫们的嘴可不管你是否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