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忙上前扶起摔得不轻的曾淮秀,她不敢斥责王府的仆从,却转身利声指责道:“傅乡君,没想到你是这种容不得人的女子。你夫君裴大人知道你善妒的真面目吗,几句话就将一个乡下妇人逼得跳水,人家只是想求一个安身之处而已!”
人群中有那脑筋转得快的人已经大致明白了,戏台子上演了一出《千里寻夫》,戏台下也演了一出《香莲铡美》呢!
大冬天兴冲冲地跑来赴个上元宴,赶情被人家拿来当枪使了。厅堂里就有胆子大的人捂嘴笑道:“崔少夫人必定是感同身受,顶好让傅乡君把这娘仨赶紧认下,顶好再将正室的位置给这妇人腾让出来……”
宣平侯府的名声本就不中听,当年赵雪的亲娘就是仗着一对儿女生生逼走了裴夫人。这会竟腆着脸指责傅乡君,真真是大言不惭不知所谓。场中贵妇大都是顶门立户的当家主母,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妻,尤其见不得这种以妾充妻的下作之事。见了那青衣一句话不对就要死要活的模样,脸上连连撇嘴之余心底其实早已明白大致的究里。
赵雪令人诟病的身世一直是她的隐痛,闻言立时抬头看向人群怒道:“我一片公心为这妇人讨一条活路,哪里象有些人藏头露尾只知趋炎附势!”
一直干坐在一旁,端做木头菩萨的靳王妃就撩起眼皮轻斥一句,“赵氏,这里是秦王~府,不是你崔家的前宅后院。在座的也是有身份的诰命夫人,不是你夫君纳在屋子里那些不上台面的妾室,可容不得你在此大呼小叫的!”
赵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晴,根本想不到靳王妃竟然会当着当众出言呵斥她。况且认真算起来她还是新婚,崔家再不给她脸面也不会这个当口纳妾。她嘴唇嗫嚅了一下,却倒底不敢在一品王妃面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然转身站在一边。
坐在左首的崔莲房看着侄媳妇一番唱念做打,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仿佛看热闹一般闲适的傅百善,不禁眉头暗自一皱。
曾淮秀见失了相帮之人,弄了半天脸上的妆容也花了,又见傅百善嘴角的一抹了然讥讽,心里不免浮现慌乱。一咬牙只得抱着孩子咚咚地磕头,“傅乡君,傅姑娘,我发誓他们真是裴大人的孩儿。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
场外便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接道:“曾二娘子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誓言还是不要随便发的好。若是实在要许一个的话,就许诺你今天但凡说了一个字的假话,就让你所生的这对儿女活不过明年的今日如何?”
傅百善眉尾一扬,连头都没有回嘴角就微微抿起。
一对孩子是曾淮秀的心头肉,闻言不禁大怒,猛地转身去寻那个开口说话的人。却见回廊迤逦过来一行人,为首之人生得浓眉凤目冷峻挺拔,正是一别经年的裴青。她又惊又喜,忙举袖拭去脸颊上的尘土,忙不迭地推着一对儿女道:“快去,那就是你们的爹爹……”
裴青定定望过来一眼冷冷道:“这满大街让孩子认爹的勾当先慢着,就是不知安排你进京的那人许下你什么好处,值当你连做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当年之事我顾着同袍之情没有将事情揭穿,就是想给你留两分余地。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你这种给脸都不要的妇人,这一对孩子摊上你这样唯利是图的亲娘,实乃是他们的大不幸!”
曾准秀心里惊疑不定,她不知道自己的底细被这人知晓多少。但是知晓了又如何呢,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事过境迁,她赌的就是一个死无对症口说无凭。她提高声调正要开囗,就见裴青身形恭敬闪开,一个气度非凡威仪出众的中年男人轻笑道:“这就是你小子非要喊朕过来看的热闹?”
厅堂上的诰命夫人大多得见过圣颜,见状立刻矮下身子齐呼“万岁”。
会昌伯府的冉夫人眼尖地看见皇帝后面跟随的一众大臣里,就有自己的丈夫方明义,正背着手与身边的人清闲细语。她心里想起那件事不免又急又慌,不住地给会昌伯递眼色。奈何两人灵犀没有相通,会昌伯只是笑呵呵地左看右看地看热闹,就是没有往妻子这边望上一眼。
穿了一身驼色地织彩斜万字便服的皇帝淡然一笑,伸手扶住身后的刘惠妃道:“你难得跟着出宫一趟,今日是靳氏第一次主持王府的上元冬宴,就出了这么些个幺蛾子。她年纪轻怕是镇不住,你这当婆婆的去帮衬她一下。”
刘惠妃眼睛与坐在右首的弟媳崔莲房对视了一下,扯了腋下的帕子娇笑道:“我看靳氏处置得很好啊,就是门上的人太过疏忽大意,怎么进来的闲杂人等都不一一核实身份?在这样端严的上元宴上扯些乱糟糟的事,让诸位夫人们看了笑话,该将今日负责值守的人全部杖毙才好!”
女人视人命如儿戏的话一落地,不光曾淮秀就连赵雪都是一阵手足冰冷。
皇帝就淡淡地瞥过来一眼道:“没听到娘娘的话吗?”不远处立刻有大力太监和殿前武士默然无声地领命而去。园子深处戏伶丝竹的声音也不知何时停歇了,只余诰命夫人们身上偶尔的环佩叮当。
皇帝轻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厌弃,“裴青,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口口声声说这对孩子是你的?竟然还本事跑到秦王~府当着一干人大闹,若是没有人帮衬她权当咱们这些人都是傻子呢!看孩子的年龄也有六七岁,那时你不是在青州左卫查探军中内奸吗?“
曾淮秀连头都不敢抬,只觉那位至尊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像利刃一样在背脊上刮得生疼。她也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猛地匍匐膝行了几步凄厉喊道:“求圣人为民妇做主……”
话未说完,皇帝身边一个青衣太监一个健步冲上前,噼噼啪啪地就给了曾淮秀几个狠厉响亮的耳光。将女人抽得双颊红肿鼻翼流血之后才停下手来,柔声细语地呵斥道:“真是不懂规矩的蠢东西,在圣人面前竟敢大呼小叫。难道不知道圣人没有问话之前,你就是一口气憋死也不能吭声吗?”
场中诸人噤若寒蝉,一时间静寂无声。
裴青对着傅百善担忧的目光微微点点头,才沉声禀道:“徽正十二年,回乡探亲的广州巡检傅满仓一家在天门山出游时遇到截杀,一众人拼死留下劫匪。其中有一人的身份经查实是倭人,他身上还有一副最新的海防图。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察觉到青州左卫里有内奸。”
曾淮秀目光闪烁地捂着充血的脸颊,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战栗。这不是源于刚才被人扇耳光的力道,而是一种对未知和故去无法把控的恐惧。
裴青连眼尾都没有扫过来一下,躬身道:“正在这时,百户方知节忽然中剧毒暴毙,他因为自小受过毒物训练,所以比凶手预计的多活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有机会等到我的到来,且在临终前指出内奸必定是青州左卫的高阶军官。他与我相交多年可谓知己,交代后事时说他正要迎娶一位女子,那位女子虽出身娼门却与他真心相爱且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裴青眼中露出一丝讥讽,“我不忍方知节身后没有人奉养香火,又恐那女子性情凉薄舍弃腹中胎儿,就故意假冒醉酒不省人事,将计就计意图让那女子先将孩子生下来。那女子就是今日在场的小曾氏,将她从娼门赎出之日起到她生下孩子的大半年里,身边所有人等都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全权负责安排。”
装扮得富贵异常的花苑里,青年男子清朗的声音微微回荡,“微臣千防万防,就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位军中内奸就是小曾氏的姐姐——大曾氏的相好,原名徐直的百户谢素卿。其间种种不一而足,就不一一诉说。小曾氏生下一对孩儿后,为防外人的刻意加害,指挥使魏勉就做主对于方知节的死讯秘而不宣,不想这却造成了小曾氏的种种妄想!”
曾淮秀不意竟然听到这番典故,不由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胡说——”
裴青右手一挥,一个军士上前将一摞纸张交至他手中。他便微微躬身道:“这是小曾氏所居之所老鸨子的供词,这是当日为小曾氏接生的稳婆的供词。这是她为收买稳婆假造孩子未足月所送出的金银之物,还有负责秘密看守她之人的值守日志。原先一直俱都被封存在青州左卫,前几日才由魏指挥使派人快马送至京城!”
皇帝略略翻动了一下厚厚的纸张,新旧不一不说,上面密密麻麻的尽是字迹和手印。他慢慢抬起眼,手里轻轻抖动了一下颇有些奇怪地问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还怕这等妇人赖上你不成,把这些工夫都做在了前头,难不成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这也是场中大多数人心里的疑问。
赵雪虽然不敢说话面上却流露出讥讽,她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血缘上的兄长,心里不无恶意地想着,任你口绽莲花即便把黑的说成白的,只怕从今之后你们夫妻之间心头就像生了根毛刺一样,虽不致命却不时让人疼痛几分。
裴青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微臣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未雨绸缪罢了,不过这并非为我,而是为了这对孩子的身份日后不让人生疑。我和方知节不但是军中同僚,还是自小认识的知交。因为物伤其类一向走得比其他人近些,所以就知道他不少不好宣诸于口的旧事。”
裴青淡淡瞥一眼人群当中的某人,垂下眼眸道:“方知节本是京中勋爵之后,长大之后按律本该承袭父亲的爵位,过着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日子。不想却被虎狼之性猪狗不如的至亲逼迫得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好几次历经生死边缘。小曾氏虽然生性愚蠢贪婪,她生的一对孩儿却如叶上朝露般脆弱毫无自保能力,魏指挥使和微臣百般商椎之后才做下种种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