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完毕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之后,裴青在外院洗了澡又换了衣裳,才蹑手蹑脚地回了后院,悄悄地掀开帐子躺下来。微风吹着帐顶的银熏球,细碎的长穗子在晕黄的月色下忽暗忽明,傅百善半垂了眼睫轻叹一声:“都收拾干净了?”
裴青就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我以为珍哥当娘之后脾气要稳重许多,没想到却越发火爆。一个照面就把徐玉芝收拾得规矩服帖,我派去的人说她在池子里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了。”
傅百善就侧转身子道:“当年顾嬷嬷殁于青州时,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是徐玉芝在背后指使。那时恨不能立时将她抓住,立时杀了给嬷嬷陪葬。她大概也晓得我在找她所以就闭门不出,后来就不知所踪了。若非我堂姐傅兰香自缢,我还以为她早就痛悟前非嫁人生子过安稳日子去了呢!”
裴青微一挑眉,“这样欺软怕硬遇事就杳无踪迹的人,其实最是贪生怕死,只有撬掉她的外壳才有机会剁掉她的手脚。徐琨就是庇佑常柏和徐玉芝的外壳,却被他们自己当废物一样丢弃掉了。其实,在京城这种风刀雪剑的天气里,没有一把结实的大伞可是寸步难行呢!”
傅百善沉默了一会,抬头问道:“徐玉芝为什么会说他丈夫和儿子都死了,还怪罪到我的头上,还想出挟持咱家妞妞的主意。这一向我不在外面走动,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还有那两个婆子是你派来的人吧,她们一脚就将徐玉芝踹倒,那份利落可不是普通人呢?”
裴青早知道今日过后自己的安排瞒不过媳妇,就抓了她的指尖在嘴边微微亲吻,“幸好你机警及时赶到,要不然让这疯女人得逞,说不得是咱俩一辈子的憾事。”
他嗤笑一声慢慢叙述其中的过往究竟,“在通州时,常柏知道了徐玉芝昔日里与徐琨的丑事,两人关上门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那天雨太大他家仆人也只听了大概,然后就看见常柏冲门而出,接着徐玉芝连连唤人,说他们的儿子彩哥摔了头。还没等大夫过来,那孩子就没了!”
傅百善一听果然是这样,想起先前徐玉芝口口声声地说她儿子如何能干乖巧,还要自家的妞妞给他儿子作伴,心底就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裴青早就从婆子里的嘴里知道了当时的情景,心中越发恼恨自己的一时疏漏。千防万防却没想到徐玉芝竟然还有这等本事跟着万福楼的杂役钻进后院,更没想到那些所谓的精干属下,眼睛一个个地像是被屎尿糊住了,竟然放着这么一个祸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面上却半点不显,毫不痕迹地转移着话题,“即便我没有在场,也大概猜得到这夫妻两人心性都自私偏狭,遇事情肯定是相互指责相互埋怨。那孩子肯定是受了无妄之灾意外身故,徐玉芝却把这笔账记到了常柏的身上。通州仵作查验后说,常柏抱着孩子死在内室的床榻上,而大火燃起来时内室的门从外面是拴紧的!”
傅百善倒吸一口凉气,忙侧了身子望过来。
裴青犹豫了一会终于坦诚道:“那一向你已经接近临产,我不敢让这些破事传进来扰你心神,就吩咐里里外外全部忌口,所以你不知道这些事。其实通州和京城才隔得多远,外面消息早就传开了。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可人人都已经认定,是徐玉芝被常柏揭穿隐私,恼羞成怒之下为了自个的颜面杀夫杀子。”
他将樱桃红的锦被拥紧了怀里的人懊悔道:“也怪我太过大意,总以为一个妇人连一丝武功都不会,即便再狠又翻得起什么大浪,都是我的疏漏!幸好没有铸成大错,要是伤了你伤了妞妞,我就是把她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傅百善看他一脸的自责,哪里还说得出怪罪的话语。伏在他怀里叹息道:“这女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先前我把踹进池子里时就想要毙杀了她。不过今天是妞妞的满月,我不想在这个好日子造杀孽。裴大哥你把她弄走吧,此生我都不想见到她!”
裴青抱紧了他微微叹道,“再不会了,再不会了……”
第二天是一个小晴天,京城的新生孩儿做了满月之后,女儿要抱着孩子到娘家住对月。小外孙第一次随母亲到外祖母家过门,俗语就叫“出窝”。所以宋知春昨天就回锣鼓胡同张罗去了,裴青亲自把这娘俩送到了岳丈家大门口,看着里面的人出来接着了,才骑马去衙门上值。
宋知春站在影壁前亲自给小外孙女肩上搭了五彩花线,颈上挂了一串指尖大小的银坠,以示祝愿外孙女长命富贵。等把行李都安置妥当,又吩咐丫头们退下去后,才抓着女儿的胳膊上上下下一番打量。
见珍哥和小妞妞都安然无恙,才轻吁了一口气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花厅里我看见你急匆匆地出去,那时人多嘴杂的,就不敢贸贸然跟着你。裴青嘴巴又严,竟是一点都没有吐露风声,还连连催促我跟你爹回来准备你住对月,我就知道这里头肯定还有事!”
傅百善想了一下就把事情一一叙述,宋知春听得一阵后怕。
忙把小妞妞抱在怀里仔细看,见孩子睁着一对大眼骨碌碌地乱转,看不出一点不妥的样子,一颗心才放下来恨道:“这样歹毒的女人害了自个的丈夫不说,还准备害别人,老天爷怎么还容留她在世上蹦跶,怎么不一道天雷下来狠狠劈死她!”
傅百善就冷笑道:“我那弓~弩射她一个对穿,还把她踹进了池子里,心想我就是不杀她也活不过第二天。还是裴大哥说莫脏了我的手污了我家的园子,后来的事情他就全盘接手了,想来徐玉芝也没甚好日子过,就没有继续追问!”
宋知春一想也是,女儿如今是当娘的人了,由女婿出面处理这件事更好。便转而说起另外的事。起身在背后的四顶门高柜里取出一只匣子,笑道:“这是寿宁侯府的李夫人给孩子准备的满月礼,她说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不在乎那些虚礼,所以昨个就没有拿出来!”
傅百善接过来一看又是一座庄子的契约,心中不知为什么忽地一动,还没想明白就略过去了,有些为难道:“我成亲时那位李夫人就给了很丰厚的添妆礼,还将颉芳楼划在我的名下。虽说是看在娘和爹爹的面子上,可我总感觉受之有愧一般!”
宋知春原先也是这般想,委实不想女儿跟寿宁侯府有太多的牵扯。
可是女婿干了这个行当,又是在京城一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女儿女婿都年青,背后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帮衬,真要遇着事了少不了要人家时时照拂。既然如此索性大大方方地来往,也省得有心人看见了嚼舌根子。
她拿了个银铃铛在小妞妞面前逗弄,不在意地道:“这庄子在南山脚只有丁点大,只是个夏天避暑的地方。你爹说也值不了几个钱也没什么出产,就是景致宜人是个玩耍的地方,你放心收下就是了。下个月李夫人的小儿媳要生第三个孩子,到时咱家还上想等的一份厚礼就是了!”
傅百善始放下心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不得其法。
在娘家住对月,这一习俗是让嫁出去又生子的女儿,再回娘家感受一回父母的恩情。说是住一个月,也有住三五天半个月的。宋知春收拾了一处朝南的厢房,又备了新帐子新褥子,大部分东西都是女儿惯常用的。傅百善见了少不得要跟当娘的撒回娇,倒惹得宋知春好笑了老半天。
到了中午,傅百善才见老爹形色匆匆地赶回来。秋后虽然一早一晚地虽然凉快了,但是中午的日头还是有些摄人。傅满仓脚底全是黄泥,在屋子外边拿水洗脚边笑道:“……收了好多番薯,个个都是又肥又大,已经派人往平安胡同送了几箩筐,蒸煮煎炸都是好的。“
宋知春母女笑得不行,傅满仓越发兴致来了,坐在凳子上比划道:“还沿着山头沟谷栽了百来棵丈高的樟树苗,等小妞妞长大了,我就砍了这树给她打嫁妆。“
广州城里讲究的人家对于生子生女这种事自然有说头,生儿子就在院子里种一棵梧桐树,生女儿就种一棵香樟树。儿子长大了,梧桐树可以引来金凤凰,儿子就可以娶金凤凰双宿双飞。女儿长大了,砍伐掉香樟树做成樟木箱给女儿装陪嫁。
屋子外的回廊上垂着青竹帘,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粥饭并几样小菜,处处透着一股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一个月后,京城流苏胡同的一家青楼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个腿脚俱残名叫玉芝的娼妓。别的倒也罢了,这女妓下颌处有一处艳丽至极的玉芝花。也不知是原来就有的疤痕,还是后来巧手添上去的。刺青的颜色浓丽鲜妍,衬得女人凭空多了三分妖娆之意。
这个娼妓来得有些奇怪,老鸨子半分银子没给白得了这个大活人。来人只是留下一瓶药,让她在这女人的饮食里时时加上一星半点,就不虞人会逃了。老鸨子心知肚明,这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正妻惩治不听话的小妾,才会使出这般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只为出心中的一口恶气而已。
玉芝姑娘眉目清秀岁数二十五六,其实已经过了女人最华盛的年龄。偏偏京里有些男人恶趣味,尤其喜欢这种只能由人摆布的半残之人,兼之这女人还懂一些琴棋书画颇有雅趣,所以竟然一时风头无两,狠夺了几日头牌的风头。
再后来,客人们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女人除了喜欢絮叨他丈夫是如何有才,儿子是如何聪慧之外,一天到晚就没个正经清醒的时候。一有空就抱着酒喝,一副酒就是命根子的模样。客人们新鲜了几天后,终究感到不耐烦渐渐就转向另外的温柔解语花去了。
流苏胡同的老鸨子见状,将最后的一点让人上瘾的药粉倒入酒中,吩咐小丫头给这女人送去。暗暗寻思看这样子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明天就把她送到城外私窠子去吧。那里多的是下苦力为生的力夫和讨不着老婆的粗汉,那些人只要面前躺着的是个女人是不会嫌东嫌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