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儿童医院回来后,我的脖子上系着绷带,将受伤的右手吊起来。父亲没再责备我,只是问:“疼吗?”
我说:“不疼!”有点轻伤不下火线的劲头。
这时我姥姥来了,嚷嚷着:“手破了就得去医院缝针?非落疤瘌不可!老年间的土法子不是挺好吗?”说着话她就钻进了我们家那黑糊糊的西厢房,不知道是从哪个青花罐子里抓来了一把“鸡毛灰”,据说还是日本时期留下的,非要往我的伤口上撒,幸好被我妈给挡住了。
派性
接下来好像社会上就开始“分派”了,小派多如牛毛,大派有两个,说起来能吓死人:“天派”和“地派”。不少的家庭一时间被派性给分了“天”、“地”,经常有两口子不是一派的,于是就举家站在当院儿“大辩论”。辩来论去结果是分崩离析,各自归队,“誓死捍卫革命真理”去了。
但凡这个时候,最倒霉的是孩子,不仅忍受着家庭破裂带来的恐惧,还得是爹妈“两派”争夺的对象。我们那条胡同就有这么一家人,分了派以后,爹带着女儿奔了“东方红战斗队”,妈拉着儿子归了“井冈山造反团”,临别的时候两边人还相互指着鼻子骂:“甭他妈臭美,咱们大字报上见!”
忽然有这么一天,我爸我妈的谈话中也带出股“火药味儿”,于是俩人就不再捉迷藏了,干脆亮出“底牌”。哎哟喂!可了不得喽,敢情这公母俩压根儿就不是一派的耶!
听着他们一句紧似一句,一声高过一声地争吵,吓得我不敢再听他们的谈话,竟破天荒地一个人钻进西厢房,并把两只耳朵都给堵了起来。在这幽暗的小屋里,看着那一排深色的家具和凝重的瓷器文玩,我没有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寻思:这回可完了!我们家也是非散不可了。到时候我能跟哪派呢?跟“天派”还是跟“地派”?
去你妈的吧!哪派都不跟,我就跟我们家这“派”!想到这里我咧开嘴哇哇大哭,哭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以为我们家要出人命呢。
大人们赶紧来到西厢房,见我蜷曲在一张八仙桌的底下,鼻涕、眼泪、哈喇子滴沥耷拉地流了一身,我爸我妈就暂时的“偃旗息鼓”了。
要不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们家那座“政治火山”的岩浆眼看要喷发的时候,一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花岗石”把这火山口给堵住啦。
您猜怎么着嘿,幸亏我们家的户主是“封建家长制的一言堂”;幸亏不管你有理没理,从来都是我爸他一个人说了算;幸亏我妈当年因为喝豆汁儿在我爸这栽过面儿;幸亏她甘愿一辈子夫唱妇随。在这个“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我妈居然就让步了。
前边说过的“八。二五事件”中,我爸被打吐了血,事实上他便以养病为由,暗地里作了“逍遥派”。于是这两口子就不再辩论各自的立场、观点了,我们家的“天地”总算是没被“派性”给分成两边。从里屋到外屋,依旧是我爸的趾高气扬和我妈的唯唯诺诺。
这场景在当时让我看来,就像是有一首歌里唱到的:“哎——真是乐死人儿呀,真是乐死人儿!”
我爱毛主席像章
那个时候人们走在大街,很难简单地从衣着或体态上分辨出一个人的“身份”来。只要放眼望去,衣服统统或蓝或灰,体态也大多中等偏瘦。
可不知是谁率先给大家支了这么个“高招”,几乎所有人的胸前都挂着象征着身份的“搂勾”(Logo)——金光灿灿的、五花八门的毛主席像章。
其中“单边儿”的不如“双边儿”的“横”,个儿小的没有个儿大的“狂”,圆的没有方的“范儿”。要是能戴上个有机玻璃做成的“荧光像章”,那一准儿得是个单位里的头头儿才有的殊荣。
“文革”伊始,我还是个三天两头“辍学”的小儿郎,对像章的企盼和追求是不能够言喻的,那邪劲儿不亚于这两年我对清三代官窑瓷器的贪婪。
记得“文革”前,民族文化宫里有一个长年举办的“西藏农奴展”,里边人皮人骨的甚是吓人。“文革”一开始,这展览就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阶级斗争展览,被加进去不少令人“炫目”的内容。如把整套的《三国演义》和《红日》等连环画被当成“毒草”批判展出,在玻璃展柜里画着“黑叉子”。另一个展柜里,还有更让人眼儿热的,是那用金黄色的毛主席像章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忠”字。
流连在这些展柜前,我和伙伴们的内心里有着同样的冲动:半夜三更摸进来,把展柜砸了,将这些“小人书”和纪念章都给它偷走!
窃取展览会里的毛主席像章,这事儿也只能是在被窝儿里偷着想想罢了,而真正天上掉馅饼,让我第一次得到毛主席像章,是我妈带着我参加了一次“时髦”的婚礼。
那婚礼是在单位的礼堂里举行,来了不少的宾客,没有人送床单被罩、暖壶茶碗之类的礼物,倒是送了几十枚五光十色的毛主席像章,真是“照到哪里哪里亮”!
在欢快的《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中婚礼开始了,“军代表”大声地讲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而后郑重地将最精致、最耀眼的像章分别给两位新人戴满了胸前,新郎新娘向墙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转过身来,向同志们三鞠躬。鞠完了躬,就把胸脯子挺得老高,那意思是让站在最后一排的人,都能够“感受”到我胸前的像章所发出的“万丈光芒”!
现在回忆起来,他们当时的那份尊容,真有点像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的二战老兵,把一生的信念和炫耀都溶汇到了胸前的“纪念章”里。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婚礼结束了。我们这些幸运的小孩儿,除了每个人的嘴里含着一块硬邦邦、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化掉的水果糖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枚小小的纪念章。别看它是个“单边儿”的,在当时来讲是最“够不上档次”的,但是属于我自己的,因此对我来说,它称得上是弥足珍贵!
欲壑难平——这大概是一些人的本性,我即如此。有了这枚小纪念章,我就想着要有大号的纪念章,有了一个就想着有五个、十个……我认为受这种欲望“折磨”的人一定是不在少数,要不然在当时的西单路口儿,怎么就形成了个人们偷偷交换纪念章的“Corner”了呢?
这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不管天儿有多热,大家都是穿两件褂子,内衣上别满了像章,外衣起保护作用,以防被抢。有点像现在的邮市或者潘家园的某一个角落。在当时的绝对计划经济中,偏在领袖的形象上,少许露出了一点“市场”的端倪。
后来像章的制作规模越来越庞大,品种不厌其繁,制作不厌其精,个头不厌其大,数量不厌其丰。我就曾见到过跟盘子大小差不多的毛主席像章,想必那不是为了别在人身上的。
几十年后,某湘籍大贾在京城一新开张的湖南餐馆设宴,邀我“品尝”一下这“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新生事物。席间有漂亮的女服务生为我们隆重介绍一道“佳肴”,展开瞧来,竟是一碟子黄灿灿、金闪闪的毛主席像章,然后每人的酒杯前都被摆上了一枚。同桌有人为此勃然大怒,色厉内荏地嚷嚷道:“太不像话啦!太不严肃啦!把你们的老板给我叫过来。——哎,哥们儿您这是K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