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女似乎轻轻舒了口气,带着纯粹的笑意:“去睡吧。”
绍九走出屋子,在微寒的空气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扫视了一圈屋子,他慢慢地走到桌边,蹲下去,仿佛在桌子的缝隙里找寻着什么,然后,他用食指与中指吗慢慢地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一张很大的纸,一点点地抽出来,竟有几尺多长,似乎是许多张纸拼接起来的,而那模样,竟是一个人形。然后,他又换了一张凳子,站上去,从屋顶的横梁上扯出一根极细的丝线,将人型的纸与那根丝线俱都放在烛火上,慢慢地烧为灰烬。
其实,这两样东西以后也许还会有用得到的地方,但只需在做便可,而留下来,却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就在刚才,这纸扎的人形,便是由这根细线吊着,而处于一种直立的状态,很好地为他拖延了时间。若是宝龄当时留意看,或阮素臣在提早一点点时间冲进屋里,便会看到那坐在桌几边的,并非绍九本人,而是——一个由细线垂吊起来的纸扎人形。
只是,当时的气氛有些微妙,宝龄与阮素臣两人都各自怀有心事,所以,尽管两人都觉得那窗户上倒映的人影有些古怪,却都抓不住重点。直到阮素臣推门进屋那一刻,其实,也不过与绍九回屋差了几分钟而已。但就是这几分钟时间,也足够绍九将现场收拾妥当,脱去外衣,犹如准备睡觉的模样,没有丝毫破绽。
而这其中,纸人只是一个障眼法,最关键的,却是床底下那条地道。
或许,连阮素臣也不知道这间平日无人居住的屋子里的床底下,有个洞,那洞不大,原本只够小河进出,但却可以加以扩大,小黑的爪子便是最好的挖洞工具,到此刻,这洞虽然还是只略微比狗洞大一些,但却足够了。足够他缩成一团,匍匐前进。
他不在乎如同狗一般,因为再大的折磨、屈辱,他都受过,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从来不在乎尊严这回事。
身体被摧残如何?身份被掩埋如何?自尊被践踏又如何?这些年来,他早已不在乎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并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
现在,他完全可以自由地离开,虽然花费时间或许久一些,但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在夜里进行,一夜的时间,应当不会有人发现。他之前所做的一些举动,亦是为了让阮素臣心神纷乱而疏于防范,撤去暗中的守卫,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一切。然而,这一刻,他却并未打算如此,至少暂时不打算。
——将你明天的时间全部给我,就一天。
宝龄的话犹如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低柔却又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顿时她的目光那么清澈,笑容那么纯粹,仿佛一个最真挚的邀约,那么自然,那么……动人心魄。
从来只有他诱惑别人,用利益、用语言,面对他人的邀请,纵然在值得,纵然心底已有了答案,他也总会思索再三,才做决定,然而那一刻,他竟没有问,甚至没有思索。
他望着对面的屋子灯光暗下去,仿佛陷入沉思,他在想什么?没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猜透?或许,连他自己也猜不透。
直到听到对面屋子的关门声,宝龄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回味方才自己的举动。良久,她才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真冲动啊……她对自己说。方才那个邀约,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甚至,从没有想过,是他离开的那一刻,突然出现了在她的脑海之中,然后,边那般自然地说了出来。
一天的时间,能做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能做。但又似乎足够了。
过了明日,她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这样一个她,与失去记忆的他,无关那些利益恩怨,简单的相处一日。不再是顾宝龄,而是沈宝龄,用那个纯粹的、穿越而来的灵魂,与他相处一日。
她要做的,只是那么单纯而已。思绪渐渐清明,她闭上眼,决定好好地睡一觉,醒来时便已是天亮。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最轻便的着装、发饰,交代了招娣一声,便去找阮素臣。
她要出去,还是与绍九一起出去,她不确定阮素臣会不会答应,倘若他不答应,那么,他们完全可能出不去,但在没有明确的答案前,她不会放弃。
南京府的书房外,几个下人见了她,倒是微微一怔。好好地睡了一晚,此刻的她精神看起来不错,微笑着道:“麻烦同传一声,我要见四公子。”
两个下人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南京府时日也不短了,自然认得这位顾大小姐,自然也看出来,这位顾大小姐在四公子心中的分量并不简单,于是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去通报,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请她进去。
宝龄走进去,便看见伏案的少年,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阮素臣正垂着头批阅着什么,分明只是伏案而坐,分明同样是看书或提着笔写东西,如同从前在青云轩一般,但不知为何,却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少年原本舒展的身体线条似乎微微僵硬,原本秀丽柔和的眉头也微微纠结着,仿佛有着一道无形的禁锢将他锁了起来,又如同肩膀上压着看不见的千斤重,整个人压抑而沉闷。
或许是无形的压力吧?坐上这个位子,事务繁多、劳心劳力不说,还要时时刻刻放着别人的算计和窥视,谁能真正诸事无忧、心宽体胖?宝龄暗自叹息一声,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房中却传来他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他稳了稳神,走进去,阮素臣提起头,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了,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她走路的姿势上,见她与平时无异,眉头才微微舒展:“脚好了?”
宝龄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知道他虽这几日几乎很少来西苑,但却一直在关心着她,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道:“好了。”
他笑一笑,下意思地用手揉了揉眉心:“正好,锦绣华阁的布料送来了,我正想叫人让你来看看。”他站起来,走到一旁铺着波斯毯的贵妃榻边。
宝龄这才看到,贵妃榻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几匹布料,正中央的那匹——是正红镶金丝的绸缎,上面绣着牡丹呈祥,其余的几匹,颜色虽各异,但却同样华贵。
“或者——若你不喜欢这些太过花哨的,也有些从国外舶来的,颜色素雅些,我再叫人送来。”阮素臣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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