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道他昏迷不醒到此刻,她几乎每分每秒都在盼望他醒来,然而,他真的醒了,她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昏迷的时候,是无害的,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她想要救他,那样的心意从来并不模糊,在那个时候,她可以抛却一切的怀疑、恩怨,只求他能醒过来,其余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但此刻他醒来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东西便又再一次清晰的浮现出来。
她该如何面对他?要对他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将什么都问个清楚?然而,一旦得到那些答案,她很清楚,一切便无法挽回了。但——有些事,却是无法避免。
所以,她在犹豫,在迟疑。甚至有那么一刻,她想就这么退回去,如同蜗牛一般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不闻不问,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过道上,渐渐的西移,慢慢的,她的一双脚,便沐浴在 一片光晕之下,她抬起头,眯着眼,感觉天空中红的那缕阳光叫人有些眩晕。不知过了多久,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冬日清冽的气息,一颗跳动如钟鼓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迈开步子,一步步朝前走,几十米的距离,对她而言,却仿佛永远走不完一般。但纵然如此,她还是没有再一次停下来。
她的脚步缓慢却不再迟疑,每一步都坚定无比。
方才所有的想法都是真,亦是她没有任何思考,最直接的感受与念头,但,当冷静下来,她却很清晰的明白,这一刻,是无法逃避的。
纵然她避而不见,过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依旧存在。一丝一毫都不会消失。而最重要的是,她发现,纵然有那么多的怀疑、戒备、犹豫与迟疑,但都抵不过一件事。那便是:她想见他,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无恙了。
没有更多的想法,无关恩怨情仇,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他好不好。
是的,就是如此简单。
纵然明知他心怀叵测,即使再清楚不过,他很有可能是她的——仇人,但她还是想再看他一眼,看看他那双如墨的眼睛,看看他温柔如水的笑容,哪怕,那双眼睛里包含着太多她所看不懂的东西,哪怕,那抹笑容深处并非那么温柔无害,哪怕——他的心在她永远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她还是想要这么做。
她告诉自己,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既然如此,那么,就看一眼吧,将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不想面对的都要面对,再不想得到的答案都要承受。
无可更改。
将一切说清楚,然而,干干净净的隔断。
她伸出手,缓慢的推开门,吱呀一声,那屋内的少年,便全然倒映在她眼底。
邵九靠在床上,听到动静,侧过脸,朝门外看来。
他的下颌尖锐如刀割一般,他的脸色苍白而透明,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依旧熟悉的容颜,仿佛之前的一切,他躺在床榻上如同游丝般的存在都是一场梦,根本不存在,他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四目相对,宝龄的眼眶瞬间竟是微微发热。
方才的躁动都消失了,一直空落落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亲眼看到这一切,她才相信,他真的醒了。
她慢慢的走进去,走到床边,停下来望着他。
应该说些什么?宝龄心里一遍遍的打着腹稿,是开门见山的问他之前所发生的事是不是与他有关?问他究竟是谁?还是……她心底又开始混乱起来,她没有说话,邵九也仿佛不急,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沉默而平静。思绪万千下,她轻声道:“你醒了。”
纵然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猜忌怀疑,但一时间,她最想说的,却还是这一句。
长久的寂静,只听得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然后,她发现邵九似乎有些晃神,他的神情有些怔忪,仿佛愣了那么一下,然后道:“嗯?”
是没听清楚她的话?没听见便没听见吧。宝龄淡淡道:“没什么。”
那日在悬崖上,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那一刻,她的心震动不已,但那份手札,骆氏所说的一切,却将那细微的如同阳光下的尘埃的感动与喜悦,一丝丝的抽干。
此刻,两人都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宝龄有些恍惚的眼神不知看着什么,没有交点,而邵九,平素向来圆润从容,但此刻不知是不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或是心中亦在想着什么,亦是没有说话,只静静的微垂眼睑。
很久很久,远处的钟声想起,那沉闷古老的声音仿佛将宝龄从出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忐忑不安的心恢复正常之后,她冷静下来,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不是么?
她在心底自嘲的笑一声,抬起头,用冷冷的、控制的极好语调道:“你醒了,很好,既然你醒了,那么,我有些话想问你。”
从哪里问起呢?她心里百转千回,是了,其实,他是谁,他做过什么,他想要什么,她曾经很想知道,但此刻,却并不那么重要了,她唯一想知道的,也不过是那件事。
关于顾老爷,关于顾家的事。
那才是她所关心的,那也是——真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
“我问你……”理清了思绪,她刚想开口,却未想他比她先开口。
“等一下。”他缓缓道。
等一下?纵然宝龄此刻心事沉重,却还是免不了一愣。
她望过去,少年的眼眸漆黑如墨,宛如雪白宣纸上最浓重的一笔,望不见尽头。然而,那双眼睛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
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动了动唇角,说出三个字:“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