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陆离的出现,原本敞开的帘子拉了起来,车厢里更是静谧。邵九目光落在那轻轻摇曳的窗帘上,慢慢地道:“信是马宛琪寄来的?”
“是。”陆离点头。
邵九目光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沉思。
马宛琪、马宛琪……马宛琪是马副官的女儿,马俊国的堂妹,马老厅长的侄女。当初他在路边遇到马宛琪,倒不是刻意地安排,只是,救下她也并非偶然。
他从来没有一颗过于热忱之心,亦不喜多管闲事,很多事他做了,是因为值得。
那匹劫持马宛琪的人并非真正道上的人,也没什么大的后台,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营长而已,因在军中聚众赌博,扰乱军中风气,被马副官革了职,因此怀恨在心、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等事来,故此,即便他不出手,其实那人冷静下来也万万不敢对马宛琪做什么,他救下马宛琪,只是顺水推舟、举手之劳而已。
当然,倘若那杯劫持的人不是马宛琪,他也不会轻易出手。虽然当时他心中并未有明确的目的,但他知道,她是马副官唯一的女儿,马副官妻子早亡,这个女儿对他来说,甚至重要过自己的性命。就如同他曾对陆离说的,很多事,不是当要做时才去做,而是在很早之前,只要一有机会,便不要错失。
也许那件事当时看来很小,但以后会发生如何的作用,却不得而知。
此刻,他便看到了结果。
他指尖攀上帘子上的细碎流苏,漫不经心地绕着。阮文臣从小便高高在上,受惯了奉承赞美,因此极为自负,这样的人,最容不得的便是半丁点的背叛与轻视,更莫说,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倘若阮文臣知道,被自己的同床共枕的人出卖,会是何等心境?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吧?而他那虽勇猛却冲动的性子,也决定了他怒气涌上时便会失去理智,不顾后果。
更何况……这段修身养性的日子,或许阮文臣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怨气,并不是一时半刻促成的,而是漫长的日积月累。
但邵九素来城府极深,即使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或思绪百转千回,只要他想,便可以轻易地掩饰,神情反而更为清雅淡然,叫人无可查询、捉摸不透。
于是聂子捷与陆离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半响,才听到邵九微微一笑道:“阿离,明月已去了南京,你做爹了。”
陆离一怔,眉宇间掠过一丝喜悦,便听邵九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想办法将马氏的事传出去,让阮文臣知道,之后,你便回南京去吧,剩下的事,我自有计较。”
聂子捷与陆离都不是等闲之辈,邵九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陆离跟随邵九多年,对于主子的处事思维、冷静的心性,早已习惯,故此只是微一点头,又掀起帘子朝四下警惕地张望了一番,然后,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声口哨,一匹黑色的骏马飞驰而来,他才由来时那般,翻身出了车厢,稳稳地坐在马上,朝着反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里重又恢复了安静,聂子捷方才一听邵九要将马氏的事宣扬出去,便知道,邵九是想挑起阮、马两家的不和,甚至——分裂。
阮家有今日的江山地位,马家功不可没,马副官有自己的军队,在阮系军中更是有极高的威望与人脉,而他的侄子马俊国此刻也在警察厅里坐着头一把交椅,倘若马氏一族倒戈相向,那么,离他们的目标也不远了。
这一点,聂子捷很清楚,也知道,这一步棋,相比其他方法来说,来得更为有效、不费吹灰之力,但饶是如此,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异样。
因为,他知道倘若这一步棋成功,那么马宛琪的下场,必定十分悲惨。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妻子的背叛与出卖,何况是阮文臣那样的男人。
然而这个少年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个人,还是刚刚豁出性命相救于他的女子。
他在心底佩服这少年的慎密心思与非常手段之时,却又暗暗心惊他的冷酷狠戾。纵然这些年他也已看透了人情冷暖,知道做大事者必不能心慈手软,但对一个刚刚还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如此冷血,他自问还是做不到。
这是因为这少年以强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所有的情感,还是——他心中本无情?
想到当年的北地王以仁心仁政作为处事原则,的确使天下昌盛、百姓归心,但最后亦因为太过轻信于人而落得国破人亡的下场,聂子捷也不知,这个少年如今这般,是福还是祸。
思绪百转千回间,两人都不曾说话,天明天暗,马车渐渐地跑向了一望无际的大道,聂子捷从前是名武将,故此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年纪大了,到底还是有些力不从心,饿了、困了,无法如同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但眼前这个少年,与他一样,除了吃过几个北地特有的馍馍,喝过一些水,小睡了片刻之外,并未有过任何修整,他眉宇间虽是因为长久的奔波染上了一些风尘之色,额前的发亦被疾风吹得有些凌乱,偶尔右手亦会按在腰间,眉头微微蹙起,但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愈发深邃、明亮,不可逼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神奇的力量在支撑着他,永远这般沉静、笃定。
终于,茫茫无边的广阔原野间,看到了几栋砖房,在一片黑暗的寒夜里亮着几簇冰冷的光,那是阮系军驻扎在南疆的军营。
此刻,一排排的士兵背着长枪,齐刷刷地走过,而身后,是一群群五花大绑的人。
聂子捷不多想也知道那便是被抓来的南疆乱党。他自知此刻身份特殊,故此并未再跟着邵九前行,邵九脚下一顿,便叫人安排他去偏厅稍作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