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连生的神情反而平静得很:“前商会副会长沈良之子。”
“那个盗用救灾款的沈良?”宝龄讶然地接口道。
是了。
刚才阮氏提起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她只觉得十分耳熟,片刻才想起来,她熟悉的并不是沈莲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名字——沈良。
前商会的副会长,顾老爷最信任的手下,在不知是几年前的一桩盗用救灾款案中畏罪自尽。也正是那件事,顾老爷在百姓眼中清廉、大公无私的形象更为鲜明。
连生凝睇着她,忽然道:“沈良并没有动用一分救灾用的款项。”
这句话,让沉浸在纷乱思绪中大的宝龄不觉微微一愕:“什么意思?”
连生抿着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陡然间犹如两团愤怒的火苗在燃烧,那是宝龄最为熟悉的神情,就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沈良绝不会为了钱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他绝不会那样做!他之所以认罪,是因为——”他看向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是因为商会无法查出究竟是谁,而当时商会的会长,为了保住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名誉,为了有个交代,让他扛下这一切,还信誓旦旦地答应他,只要他承认那些事是他做的,便一定会想办法保他出来,不会让他坐牢。”
商会的会长……是——顾老爷?!
宝龄张大了嘴。对于沈良的那件陈年往事,她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过是听人闲话时说起而已,此刻听了连生的话,觉得呼吸都仿佛滞住,半响才道:“那后来……”
后来沈良怎么会死了?
连生眉宇间蓦然划过一丝讥诮:“沈良相信了顾老爷,认了罪、画了押。可他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口口声声与他称兄道弟的顾老爷并未着手将他救出去,反而看着他进了监狱。当时阮家为了笼络民心,早就想杀鸡儆猴,沈良被关在一只窄小的铁笼子里游街。一路上,那些人用臭鸡蛋扔他,骂他是蛀虫,骂他不得好死。而顾老爷,顾老爷在享受百姓的赞美、朝拜。他们说他正义无私,大义灭亲,给了他红顶商人的称号!沈良不是自尽,他是在牢狱里受尽折磨,郁郁而终!”
“就连沈良的妻子,也不容于乡里,只好带着她年仅十岁的儿子去投奔乡下的弟弟,她弟弟虽是收留了他们,但没有一日给过他们好脸色,将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交给他们做,沈良的妻子操劳过度,心中又悲痛,终日以泪洗面,后来也病死了。”
竟是如此。
虽然顾老爷在宝龄心中已不再是往昔的模样,但是此刻听到这段往事,她还是不觉五味杂陈。
“连生,你……”下一秒,她却蓦地抬起头,眸底闪烁着一丝古怪的光芒,一动不动地看着连生,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连生,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沈良的事?”
连生一怔,睫毛长长地垂下来。
宝龄深吸一口气:“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谁是沈莲?”
沈莲是谁、谁是沈莲,仿佛是相同的两句话,却又截然不同的含义。
连生眼底的流光像是新抽的绿芽,却又如新抽的绿芽一般脆弱易折,缓慢、清晰地道:“我是,我就是沈莲。”
宝龄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这个答案,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方才阮氏与连生的说话时,那如同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萦绕在宝龄心头。
阮氏看见那把匕首,本来犹如死灰的神情忽而变化。
阮氏说,你是……
连生答,是,我是。
然后,阮氏喃喃重复两个名字:连生沈莲,连生、沈莲,是了,沈莲!
两个名字不断地重复,宝龄当时心头便咯噔一下。沈莲连生,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名字,其实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这两个名字,粗听并不觉得什么,但仔细想,却是谐音。
然而,纵然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此刻听到连生这样平静、毫不犹豫地承认,心中还是闪过无数种情绪。吃惊、错愕、难以置信,突如其来的真相叫她茫然若失。
因为,这个原本她以为最单纯、最值得信任的少年,居然也有另一重身份。他顶着这样一重身份,被抓来与她结阴亲,之后似乎百般无奈地留下来,直到现在,成了顾家的少爷,掌管着顾家的店铺,难道——都是一种巧合?
若是巧合,他为何从来不曾提起?他曾蜀国,被他的舅父舅母虐待,她以为他从小便是个孤儿,原来,他的父亲竟是沈良。
她一直当作朋友的连生。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良久,连生放缓了语气,幽幽道。
他是欺骗了她,但那一段在舅舅家的过往,却并没有骗她,只是那之前的事,他并没有说出来,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之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雨点打在裙摆,一片潮湿的冰凉从脚尖蔓延至心头,宝龄望着连生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被冷雨点染的空气,温度急剧下降,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最终,他只是轻微地点头:“是。”
他的确是来报仇的,他进顾府并非偶然,虽之后发生变故,但却无法改变他最初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唯一无法预料的是,她的出现。
不是顾宝玲,而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真实的她。
一时间不尽的涩意涌入心底,那相处的点点滴,翻涌而来,连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漫天星光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沉浸在除夕团圆的、温馨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