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服毒不止一个月,但之后她并未继续喝那些汤汁,所以打断了流年光循序渐进的毒性,先前的那些只残留在身体内,并未得到催化,而她这一次昏睡会在三四天左右,等她醒来,便是第二个阶段的治疗机会,若错过了这个阶段,那么之后,便会难上加难。所以,必须及时采取方法,阻断毒性的蔓延。只是……”
“只是什么?”陆离已听得心惊,不禁急道。
“只是,她已失去了记忆,她根本不知道希郎便是白朗,便是最先隐藏在顾府的暗人,更不知道他的身份,而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所以,希郎不适合在顾府给她治疗。”门口忽地响起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
“爷……”陆离一怔,素来冷静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恳求、急切地神色。
邵九注视他一会儿,微微弯起嘴唇:“你放心,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听之任之。只是,她留在这里,会比较方便一些。”
陆离目光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浮上一丝沉寂之色。那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然而,他却无法照顾好她,没有尽好一个做哥哥的责任。
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血光、惨叫声、倒塌的村庄,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土匪的刀下扭曲变形,最后变得了无声息……当时他躲在一片漆黑中,那是一只巨大的水缸,他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那一幕一幕,张了张嘴,奋不顾身地要冲上前去,却忽地被一只手拉住。
那只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那丝彻骨的冰寒让小男孩清醒,侧过脸,他看到身旁紧紧挨着他的小女孩的脸。一片黑暗中,她挨得他很紧,身子不住地在颤抖,然而苍白尖削的脸颊上,淡色的唇死死地咬着,黑色的瞳仁蕴含一种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坚韧与隐忍,与此同时,小男孩听到小女孩牙关打架的声音,那声音如闷在罐子里,颤抖、压抑。
……
陆离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彼时的他并不明白她为何不让他出去,或许当时才五岁的她亦不是十分明白。只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比他更为冷静、坚毅。
所以,这一关,她也一定能挺过去。
陆离吐出一口气,走出屋子去。
与此同时,连生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床榻上那个安静的女子。
她的两颊上有一丝不同往常的、病态的潮红,除此之外,都是一片空白。浓黑的眉微微蹙着,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与她相识的一幕幕闪过脑海,一年多前,与邵九相识之后,为了报仇,他听从了邵九的安排,接近她,然而他打心眼里厌恶她,不止是因为她是顾万山的女儿,更因为,她那样飞扬跋扈、蛮不讲理。
他年少气盛,纵然是怀有目的却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抵触,每次看见她,总是若即若离,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竟仿佛对他越来越有兴趣,总是不断地来找他,脾气一不好便折磨他,他为了报仇,忍气吞声,受尽侮辱。
不久,便传出顾府的大小姐,因为得不到阮家四公子独独钟情于自己的妹子,所以不顾名节、流连烟花之地,还保养了一个小倌的流言蜚语。
直到她忽然自尽,他计划落空的当儿,却又松了一口气。不久,西村最有名的“鬼媒”殷媒婆找上门来,说要他去顾府结阴亲。
一瞬间,他便明白了不是巧合,那个浅笑清雅的少年、那双看似不沾世俗风尘却操纵着一切的手,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结了阴亲,他便理所当然地进了顾府。
可那一日,却出了意外,分明死去多时的她却忽然醒来。
他当时亦是震惊莫名,只是没想到,她之后做的事更叫他莫名。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安排他住下来,没有想尽办法对付他,让他念书、写字,学算账,从未骚扰过她,甚至,给他最大的自由。
知道除夕夜,他才知道那个天大的、难以置信的秘密。
原来,她不是“她”。
“连生,机会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的,以后要走怎样的路,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但影响不了你一世。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相信我,但就算我是为了捉弄你,你现在学的那些东西却不会骗你,它或许会改变你的一生。我答应你,如果你还清了赎金还要走,我不会拦着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最重要是你怎么看你自己。”
她在他耳边说的那番话,直到此刻,他依然记得那么清晰,也正是那一番话,让他如醍醐灌顶。
——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却影响不了你一世,要走怎样的路,还要看你自己。
他为报仇所蒙蔽的心忽然亮了,父亲死了,他心底的确充满仇恨,然而,他还要活下去不是么?若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何,要这般浑浑噩噩?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便已经变了,仇恨、火烧一般的心像是浇上了一丝清凉的水,慢慢地花开,从此,没有了那样刻骨的恨意,取而代之的,却是更让人难以承受的忽而的甜蜜、忽而的失落,那种患得患失、茫然无措的感觉,比仇恨更叫人烦躁不安;比伤痛更刻骨铭心。
他的月钱已足够还清赎金,他的大仇也得报了,他却留了下来,并打算一直留下去。
因为这里,有他最大的牵挂,那是他活了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一种陌生、微妙的牵绊,越是逃避,却越像是春日平野上的绿草,蔓延滋生、生生不息。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番话么?”连生指尖在宝龄脸颊上轻轻地拂过,轻柔如三月的细雨,眉宇间却夹杂着一丝深秋的伤感与忧虑,“能不能好起来,在你自己,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
只有在此刻,他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触碰她,他的目光深沉,带着一丝独有的青涩与温柔,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道:“连生少爷,门口有人找您,说是隔壁的,姓……陆。”
隔壁?陆?连生眉头一蹙,走出门外,便看见那个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少年。
“我家公子想请顾大小姐去府上一聚。”看见连生,陆离开门见山地道。
连生黑亮的眸子在瞬间清冷,咬着牙关,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他还想做什么?如今她已经这般,他还嫌不够么?”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寒意,“顾家已经完了,对于你家公子来说,她根本已经没用,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连生的话有些出乎陆离的预料,在记忆中,陆离对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并无太大的印象,他只记得这个少年真名为沈莲,虽然似乎也在帮邵九做事,但却与他们不一样。
只是,无论如何,顾万山死了、顾家完了,顾大小姐如今中毒生死未卜,这个少年不都应该高兴、快意才对么?为何却是如此……
陆离自然没有错过连生说起宝龄时,眼底流露的怜惜、心痛、难道……他微微一愣,冷漠的神情竟变得柔和下来,只是语气依旧是冷淡的:“爷请顾大小姐前去,正是为了这样事。”
“二十年前,她并未出生,她没有任何过错,他难道还不肯放过她?”连生依旧如一只警惕的豹子一般盯着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