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一惊,抬起头,下意识地将那纸条往手心里一藏,却听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阮氏缓缓地朝账房走来,目光在宝龄与连生之间扫了一圈,随即露出柔和的笑意:“宝龄,你怎么在这里?”
宝龄回过神,随口道:“正好路过,想来看看连生在忙什么。”
阮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才微微一笑:“这里不是姑娘家来的地方,你若闷得慌,便叫招娣陪你到处走走,或者,我让贾妈妈教你做些女红。”
宝龄心里搁着另外一桩事,只是笑笑,点点头,道:“娘怎么也来了?”
“你爹走后,我没有一日不担心铺子的事,虽说有素臣与连生看着,但我心里总是不踏实。”阮氏眉宇间浮上一丝担忧,“所以,便来瞧瞧。”
宝龄应了声,转头看连生,无意地,看到连生正注视着阮氏,深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叫人看不懂的神情。再看,却又了无痕迹,连生波澜不惊地将桌上那几叠厚厚的账簿交到阮氏手中,声音平平:“这是八月、九月、十月的账目,请干娘过目。”
“不错,这几月虽不如老爷在世时,也算平稳了……”阮氏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账目上,半响,忽地道:“只是,这一千两的额外支出是怎么回事?”
连生不急不躁地道:“这一千两是这几个月请各地商行的老板、几家铺子的掌柜聚会、打通关系的支出,那日干娘吃过药睡了,祥福叔不敢惊扰,所以预支了给我,我正准备拿给干娘过目。”
“也是,如今铺子里换了人,也该走个形式。”阮氏望着连生,良久,才笑道:“还多亏了你在外头应酬着,那些老顾客虽是稳住了,但到底对咱们的信任不如老爷在世时,素臣对这一行又不太熟悉,倒还是你,从前老爷在时,变跟着老爷见过不少世面。你也知道,素臣那孩子想来不喜抛头露面,那些事,他是做不来的。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吧——”
阮氏顿了顿,才道:“日后,你便将这些算账、管账的活儿交给素臣,他虽不喜应酬,但好在从小饱读诗书,那些个事算账的事做起来还是绰绰有余,至于外头,还需要你多与那些商户走动走动,扩展些人脉,咱们总不能老依赖那些老客人,也要多招些新的生意才是。”
阮氏的意思很明显,阮素臣管内、连生管外。相当于一个是行政出纳兼会计,一个是客户经理。
只是这样依赖,便等于是要连生将他手上的权利交出去……宝龄眉头微微一蹙,心中升起一丝古怪的感觉,只是那感觉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当她望向连生,却见连生只顿了一顿,便道:“也好。”
他将那些账簿放于桌上,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等夜里我与祥福叔对过账,整理清楚,便交给四公子保管。”
“嗯——”阮氏眼底终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我写张银票给你,你叫人去汇通钱庄取一千两,将那空缺填了吧。”
连生取来一张纸,阮氏撩起衣袖,蘸上墨汁,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数目。之后,仿佛是出于某种习惯,她只画了一笔,手却忽地顿住,抬头道:“先搁着吧,等我吃过饭去老爷屋里取了印章,再过来。”
一千两,又是一千两。
此刻听到这个数目,宝龄还是忍不住眼皮跳了跳,随即,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张纸上,仿佛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她的手指忽地僵硬地攥紧,手心里的那张纸条如同被浸湿了一般,皱成一团,一瞬间,她脸颊上的颜色褪得一干二净。
“我该回去吃药了,这几日下人炖的那些祛湿汤,宝龄你莫忘了喝,对身子有好处。”
“宝龄!”
“宝龄……”
宝龄蓦地抬起头,看着阮氏。
那一刹那,阮氏一颗心陡然间一跳,不由得眯起眼:“你没听见娘说话么?在想什么?”
宝龄的目光落在阮氏脸上,却只一会会儿,唇边露出一丝笑容,那抹笑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有种恍惚的透明,单薄得不太真实:“自然听到了。娘,你身子刚好,回屋歇息去吧。”
阮氏看了宝龄一眼,才缓缓地转过身,朝外走去。直到跨出账房,她的眉心才紧紧地锁起来。
刚才那少女抬起头来看她时,眼神中分明带了一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但当她再看时,却仿佛是自己眼花了。
也是真是自己眼花了吧?
那丫头不会知道什么,万万不会!这大半年来,那丫头总算与她比之前亲近了许多,也不枉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又怎会到了此刻怀疑什么?
阮氏长长地舒了口气,似要借着那口气,将心中隐约的不安与郁结统统消化掉,良久,唇边露出一丝略带凉意的笑。
哪怕那丫头知道了又如何?阮氏心中已有了决定,一念至此,她的脚步加快了些,匆匆回到瑞玉庭:“妈妈,那药,可准备好了?”
贾妈妈一惊,道:“准备好了,太太……您决定了?”
“你怕了么?”阮氏眉宇间浮上一丝阴郁。
贾妈妈随即摇头:“奴婢怕什么,为了太太,奴婢早已豁出去了。”
阮氏望向窗外,那园子里的黄叶片片飘落,宛若一颗凋零的心,她不知是在对谁说,只是喃喃道:“我不想……我留下她,原本以为,那从高处跌落的感觉会叫她痛不欲生……可如今,若还留着她,痛不欲生的,便会是宝婳,是我跟宝婳……”
不知过了多久,阮氏的眉目间浮上一丝刻骨的倦意,握了贾妈妈的手,重重地一下,才闭上眼:“我累了,要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