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拾、坚不可摧
南京大帅府的庭院里,同样是一片清冷的秋色。池塘里的锦鲤许亦是感觉到了寒意,藏在了池水深处。忽地,水面上撒开点点的鱼食,几尾锦鲤闻到香气,才纷涌上池面,泛起缕缕波光。
少年一袭宽大的袍子逶迤而下,散开在池边,锦鲤跳跃时掀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宛若不觉,修长的十指不紧不慢地洒着鱼食。银白的衣衫镀上一层皎洁的月光,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立,望着那些锦鲤争食,目光高远而莫测。
正是邵九。
“哈哈哈,小邵,你果真比老夫雅致!”远处的一阵高亢的笑声打断了这一刻的静谧。
少年回过头,眸底的莫测之意瞬间便统统敛去,只剩下一片笑意:“大帅迟到了。”
这句话说的颇为轻描淡写,但阮克竟是毫不介意,反而笑道:“老夫可不如你清闲,那帮东西没事便给老夫整点幺娥子出来,头痛得很哪!”
“原来大帅北地话说的也极为地道。”邵九笑一笑道。
阮克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幺娥子”本是北地的方言,眉头一动,不知想起什么,随口道:“你这个年纪,或许不知,昔年北地的尹思庭是老夫这一生最大的劲敌,为了掌握他的情况,当年老夫亦亲自过北地,就学了这么些话来,用惯了,倒是改不掉了。
邵九站起身 来池塘边的五角亭中坐下,目光沉在暗处,恍惚不明:“大帅既有一统北地的决心,那么北地的话、南方话,也无需区分。天下,是大帅的天下百姓,是大帅的百姓。”
话音刚落,阮克目光一凛 如利剑一般:“小邵,你我相交虽不久,但老夫却觉得与你相谈甚欢,仿佛认得了许久一般,明人不说暗话,老夫十几年来虽看似高枕无忧。但北地那边始终是心腹大患,每每思及,总叫我夜不能寐,老帮主在世时,老夫也曾相邀他共举盛事,无奈他以江湖朝政、互不相干那一套老说辞婉拒了老夫,如今老帮主已不在……”
“大帅池里的那些锦鲤养了多久?”邵九忽地问了一句仿佛全然不相干的话。
阮克刚才的那番话,是试探,但也有一世是真,譬如,他对这少年的感觉。这少年自从将顾万山的尸骸送回苏州之后便暂时留在南京,偶尔会来这别院与他下棋,有时,他亦会将军中的一蛙无伤大雅的情况与少年宛若闲谈般聊起,让他吃惊的是,少年淡淡的几句话便能解开他的心结,叫他恍然开朗。
但却只是点到为止,再不提起 没有任何骄傲、邀功之态,仿佛真不过闲谈罢了。短短几日的相处,阮克心中最初那种欣赏便更为强烈,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似,彼此认得了许久一般。
但欣赏归欣赏,阮克亦不会忘记与这少年相交最初的目的,刚才的话,是试探,亦是想获取某种承诺,却未想到这少年竟问了这么一句。他一愣:“这池中锦鲤,已养了好几年了,为何有此一问?”
邵九十指轻轻散开,又撒了一把鱼食在水中,那些锦鲤纷纷游到他身侧,他侧过脸,微微一笑,带着蛙许玩味:“此刻,它们似乎更喜欢我。”
阮克浓眉微微一蹙道:“只是一些没有意识的畜生,比狗都不如,哪里会识得主人。”
“的确。”邵九仿佛漫不经心道:“天下万物愚慧有别,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目光含笑,“譬如这锦鲤,他不识的主人,却识得食物,谁给他食物,给它生存下去的倚仗,它便会聚于谁身侧。而人,比它更聪明些。”
深吸一口气,邵九仿佛是要将这清秋清冽的空气统统吸下去:“人,知道取舍、知道权衡,所以人的选择,更为复杂,也更为明智。”
阮克眸光渐渐深邃,此刻他亦是听出来,邵九说的是鱼,却又并非是鱼,他眉梢挑起:“那么,你是不是个会抉择的人?”
邵九并未直接回答阮克的话,只是缓缓道:“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北地虽未收复,但群龙无首,况北地严寒,粮食收成远远不如南方,南方每年都会拨大批粮饷,这住北地,此刻的北地,又与华夏的附属地有何区别?只差一纸明文而已。若日后每年寒冬,南方不再救济,那北方的百姓就如这些锦鲤无人喂食,朝不保夕。统一一片土地,最珍贵的莫过于民心,而百姓所关心的,并非谁当政、谁掌权,而是一日三餐、生活无忧,如此简单……其实大帅根本无需关心我是不是个会抉择的人,因为——北地的百姓根本没有抉择的余地。”
阮克的目光渐渐变得炙热,唇边的笑意已掩藏不住,良久,大笑一声:“的确,的确如此!不过,北地终是曾被华北王统治了将近二十年,有些人脉,还要靠小邵你。”
“这些事,大帅只管放心。”
阮克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知为何,分明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一句话,却比他手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更叫他来得安心。想起那些将领,阮克眉头微微一蹙,却听那少年仿佛随意的道:“大帅可是在为部下伤神。”
“你如何知晓?”阮克一惊。
邵九笑的云淡风轻:“适才大帅提起那些人,眉头自然紧蹙,所以不难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