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她抬头望去,他手中的酒洒了一半,竟都在她的衣袖上,衣袖瞬间变作一片深色,她正想要去挽袖口,手却不防被人握住,他伸出手,将她的衣袖缓缓地挽起来,一层一层,动作轻而柔,指尖碰触肌肤,她竟起了一丝微微的颤栗。
抬头,他离她不过咫尺之间,黑蝴蝶羽翅般的睫毛遮住眼眸,唇色淡得几乎透明,神情却是出奇的专注,让宝龄不禁有种错觉,为她挽袖子是一件天大的事,一时凝住,心忽地飞快地跳起来,一动不动地僵直了身子。
袖口被挽到臂肘,白皙的肌肤顿时露了出来,他目光缓缓落在她手肘处,忽地凝固。那一处新月般淡淡的疤痕,纵然他不愿相信,但不得不相信,如同从前的丝毫不差。不过是一道疤痕,自然可以重新划上去,再等它结疤,但即使形状可以欺骗世人,时间却骗不了。那深红的印记,分明已有久远的年代。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眉间掠过一丝迷惑,却稍纵即逝,短暂的动容之后,他已恢复了平静,轻轻一笑,松开手:“看来,顾小姐需要立刻回府换一身衣裳。”
宝龄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在刚才的那一刻,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是故意的。
刚才看他倒酒,那双修长的手如磐石般稳固,酒水连一滴都不曾溅出杯口,为何……又会突然洒了?
可是,她却无法猜透他的用意,难道,就是为了为她挽袖子?这个想法实在太好笑了!当然完全不存在可能性。
宝龄不是古代女子,不会为了被人瞧了手就惊慌失措,何况,或许他看过的不止她的手。那一日,她浑身的被他抱在怀里……一念至此,她不觉脸腾地红了,无暇在去揣测他的用意,竟有种赶快逃离的想法,站起来道:“既然如此,宝龄便告辞了,徐谨之的事……请邵公子务必放在心上。”
“我会。”淡色的唇上勾起一抹微笑,他偏过头,眨了眨眼,“只是,若找到了徐谨之,我要如何通知顾小姐?”
宝龄一愣,他已笑着道:“登门造访太过张扬,而这里也毕竟是马公子的地方,多有打搅。”
这倒是个问题。宝龄微一沉吟,已听他道:“顾小姐可知顾府隔壁,是一处荒废的园子?”
“荒废的园子?”宝龄还真不知道。进府这么些时日,她从未想过,隔壁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家。思绪一转,她却升起一丝疑惑来,“邵公子如何晓得?”
宽大的衣衫倾泻下来,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他用手轻轻撩开,淡淡地道:“那日从小姐屋子里出去之后,我便听见脚步声,怕坏了小姐的名节,索性翻墙出去,幸好那棵樟树可以垫脚,外头也只是个废弃的园子,不然叫人看见,便说不清了。”
原来如此。宝龄心中的疑惑散去,开口道:“邵公子的意思是……”
“三日后,园子里见。”修长的手指夹起酒盅,他微微侧着脸,那支娇艳欲滴的杏花几乎擦过他的脸颊,刺眼的红映着他宛若透明的肌肤与那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瞬时绽放出一种灼伤人眼的妖娆。
语气是极轻的,柔和如四月的湖水,带着微微的鼻音,仿佛说的是一个别有深意的约会。
分不清是花还是人,或是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宝龄的心飞快地跳起来,几乎落荒而逃一般地走出去,走出门口便撞上一个人,仿佛就是寸步不离邵公子身边的那黑衣少年,他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冷着脸,一声不响地与她擦肩而过。
屋里仿佛顿时沉寂下来,连同软榻上人的神情,一身的清寂压得那朵杏花也素净了几分。片刻,黑衣少年闪身而入:“爷,我刚才瞧见顾大小姐……”
“是么?”手指晃动酒盅,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爷,这么多年了,何必这么麻烦,您只要说一声,我立刻叫人……”
“平野,你又忘了。”他轻轻一笑,“武力不能解决所有的事。”
黑衣少年咬着唇闷了半响:“平野不明白。”
玻璃盅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华彩,他的容颜就在那抹斑斓中若隐若现,深幽的眼睛仿佛染上了一层薄光,笑容却是纯真无暇,甚至有一丝愉快:“得天下易、得人心难;反之,杀人易、伤人心才是最难。”
的痛,再大也比不过心灵的凌迟。一寸一寸地剜去,不能活、亦不能死。因为,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爷不是说原来的棋子已不能用了么?”黑衣少年眼睛忽地一亮,顿了顿道,“爷是不是已……是谁?”
原来的棋子已不能用了么?原先似乎是这样的。不是不能用,而是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故……他忽然想起刚刚出去的那女子,一成不变的容貌,却又似另一个人,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似乎……更有趣了。
“一颗棋子,只有藏在深处,在关键时刻方能显出作用。”拾起一颗黑色的棋子,他思索片刻,缓缓放下,分明是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棋局,却忽然出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下棋,重在止心,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不能有一丝错,一错,便满盘皆输。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啪地一声,最后一颗白子被吞掉。
黑衣少年望着自己的主子,这么多年来,他依旧看不懂他。他的心思永远那么深沉,无法估摸,分明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一望见底,可当缓缓踏进去时,才会惊觉如何也无法触到湖底,黑衣少年庆幸,对于自己来说,这湖水虽然深不可测,但也只是湖水;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呢?或许那就像一潭沼泽,会一点一点,将人吞没。比瞬间的死亡更为痛苦。
黑衣少年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大饥荒,村里的人几乎都饿死了,他爹娘为了留最后一口饭给他,也送了性命。他一路走到村口那条小河边,想着纵身一跳,便什么苦难都结束了,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若你不是非死不可,那就活着,死了,不过是一具无名的白骨,活着,才有机会扳回一局。”
黑衣少年抬起头,那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可从容淡定的气质,却是他这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他如着了魔一般从那人手中接过馒头。
那人笑:“此刻,你还想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