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他肩上,那里安静地躺着白色的梨花瓣,她忽然便想:他在那里已站了多久?一时怔忡,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缓缓走到几案边,修长的手指撩起那张宣纸的一角,目光落在那两行字上。在宝龄以为他不会在开口说话之时,他却忽然道:“拂晓园的红豆树开花了么?”
红豆树?宝龄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阮素臣是在对她说话,其实,这屋子里也只有两个人而已。她院子里还有棵红豆树么?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阮素臣淡淡地接口道:“差点忘了,你已经将它连根拔起了。”
跳跃性的思维让宝龄有些郁闷。前一秒分明像是听到了她与连生的对话,以为她还是在捉弄连生所以责备,后一秒却仿佛扯起家常来。只不过仿佛与那日在宝婳的院子里又不太一样,似乎并不太冷漠,只是有些……古怪。
不管如何,难得他开口跟她说话了,她索性问道:“宝婳呢?”
阮素臣抬起头来,看了她片刻,道:“吃过药睡了。”
宝龄点点头,又是一阵静默,她忍不住想要离开,却又想:此刻离开,关系依旧僵化,于事无补。于是她随口道:“我好像也忘了吃药了,那药真是苦,宝婳一直吃药,肯定比我难受多了,以前是我……”
一个人若是要表示自己“悔过”的诚心,必须真挚忏悔才成,其他人相信不够,最要紧是当事人的原谅。宝龄正打算打破僵局,表示一下自己“真心实意”的歉意,却被阮素臣打断。
“所以,别再做那种无谓的事。”
宝龄一愣,看向阮素臣,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靠在案上,长长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密密的阴影,看不清里头的情绪。似乎,是她看错了。她怎么居然觉得,他说那句话时,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无奈?
这句话有两种意思。第一种:你怎样做都是无谓的,就算你死了,我还是不会喜欢你;第二种: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好好地活。
也可能,两种都有。
宝龄往好处想,阮素臣与顾大小姐毕竟青梅竹马,纵然阮素臣喜欢的是宝婳,对顾大小姐总归还有几分感情的。所以,她把这句话归结为:善意的规劝。
她轻轻一笑,低低地道:“不会了。”
阮素臣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拿起笔,重新铺了一张宣纸,不再言语。
宝龄从未见过一个人写字或画画会这样好看,他的手凌在半空,修长的指尖握笔很轻,却极平稳,肩上的花瓣安静地躺着,有一种宁静、深邃的悠远。看了一会,宝龄吸口气飞快地道:“明日午后,我再来。”说完她便走出屋子关上门。门内的人似乎并未停顿,只在窗纸上留下一个侧影。
这一日之后,关于连生的八卦新闻愈传越烈,大致都是对于连生身份的怀疑。一路都有下人窃窃私语,宝龄只作不闻,却没想到,这八卦会烧到了饭桌上。
原先因为需要静养、菜式又是叫人特别准备的,故此宝龄一直只在自己的拂晓园里用饭,如今她身子好了,近年末时顾老爷的琐事总算少了些,大多午后便回了府,而白氏采办年货也回来了,于是旁晚时祥福叔便来请她去大厅里吃饭。
这是宝龄第一次与一家人一起吃饭。之前她关在自己小园子里倒没什么,如今每日要与一大家子人吃饭,都说中国人家许多事都是发生在饭桌上的,所以这顿饭,她吃的特别谨慎。只是她再谨慎,有些事还是避不开也躲不掉。
这顿饭,除了宝婳,顾家的人几乎全齐了。贾妈妈与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站在阮氏身后,那丫头瓜子脸、柳叶眉,妩媚标致,眉宇间依稀有几分贾妈妈的模样,便是贾妈妈的女儿翠镯。而蒋氏身后的鸳鸯与白氏身后的碧莲,看戏那日,她也都见过。
招娣将宝龄引到顾老爷身边那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刚坐定,宝龄就听见贾妈妈对阮氏耳语:“太太,厨房的八宝莲子羹炖好了,我这就端过去。”
阮氏还未言语,白氏便道:“人都齐了么?宝婳呢?贾妈妈,怎么不叫二小姐过来用饭?”
贾妈妈看了白氏一眼,那一眼凉凉的,然后一板一眼地道:“三姨奶奶不记得了,二小姐除了大日子,是从来不来前厅吃饭的。”
“瞧我的记性!”白氏作势轻拍自己的脸颊,笑道,“我见宝龄好了,只想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了,倒不记得咱们宝婳是几乎不出园子吃饭的。贾妈妈,你还不快端了饭菜去陪着二小姐,省得她饿着了。”
贾妈妈只看着阮氏,阮氏微微点头,她才去了。
顾老爷眉心微微一皱,看向阮氏道:“瑗贞,宝婳这不合群的性子,也是时候改改了,虽是身子弱,但日后总要嫁人、相夫教子,多习惯习惯才好。”
阮氏柔柔一笑:“老爷说的极是,我已跟宝龄说好了,日后吃过饭,她们姐妹俩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去青云轩写字画画。”
听得大女儿与小女儿相处的似乎不再如前阵子那般,老爷浓眉舒展开来,点了点头,开始吃饭。刚巧祥福叔拿了一本账簿过来给顾老爷过目,顾老爷叫他先放到自己屋里去,一直静默的二姨太蒋氏却忽然开口道:“祥福叔,我刚从外头回来,听说咱们账房新招了个学徒?账房的人,可不比一般做粗活的长工,马虎不得。这件事,老爷可晓得?”
宝龄心里咯噔一下,顾老爷已开口道:“是我带进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