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智楠确信,之前钱夹确确实实是不见了,但刚才它却又出现在明显的地方——之前不可能没找过的地方。再结合曾智楠之前就有的异样感觉,结合她观察赵顺全这个人身上的反常之处,很容易推测出大致的可能。
在火车上,是赵顺全偷了她的钱夹。
他可能并没考虑到钱夹里还有身份证,也许在他偷了钱夹后也曾想过把身份证还回来,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他甚至可能没想到她钱包里只有那么点儿钱,偷到手后才大失所望。不过,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偷自己的钱夹呢?
赵顺全已经走了,曾智楠当然不好再联系他询问,于是这背后的原因便成了谜。
赵顺全是秦姨家出来的唯一的大学生,有着体面的工作和能支持自身独立生活的收入,但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秦姨走后,沉重的家
庭负担落在他头上,也许他的压力实在太大?偷窃只是他缓解精神压力的方式?也许另有隐情?
这一切,曾智楠都无从得知。
有些可悲,曾智楠想象一个沉溺在深海中的家庭,其中一个拼命向上游,好不容易露出头来,却又被重重叠叠的浪拍打,不断地呛溺。这样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多久,随时有可能再度沉入水底,和那些粘滞的水草纠缠在一切。那水底挣扎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道德可言,只是把对方当作自身的救命稻草,拼命摄取,直到对方也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可是,秦姨是不同的。曾智楠同情秦姨的丈夫和孩子,但不愿对秦姨抱以怜悯。对她来说,秦姨是一个很伟大的女性,已经无所谓海底还是岸上,她身上没有那种苦苦求生的狼狈,可能她内心深处也在挣扎,但至少表面上,她很洒脱,就像她最后面对死亡时的乐观和勇气一样,她的生命散发出的坚强的力量消弥了那些灰暗的
东西,这让她的精神得以冲破重围,不再受到她原本所处的地方的束缚。
那之后的故事,曾智楠是不知道的,她和小桃正去往萧琦的家乡。对曾智楠来说,有了去秦姨老家的经验,她对这次旅行的态度变得更加谨慎,因为这可能又是一次目的不明确,只凭内心的情感选择的旅程。
赵顺全和曾智楠、楚佳桃道了别,一个人缓缓地往回家的小客车车站走。还了钱包,他的心稍稍释然,但一想到曾智楠此时可能已经知道钱夹丢失的真相,内心又免不了沉重无比。她们走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他曾经产生过某种幻想,以为她们会永远帮助自己,帮助自己的家庭。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幻想时,他不寒而栗,这种想法不是和父亲的那种病态的、寄生于他人生命的想法如出一辙吗?从何时开始,父亲的那种令他憎恶的东西开始在他的生命中浮现
了呢?
可能在他内心深处,也隐藏着一种他的良心和理智万万不会认可的想法,那就是:既然母亲在曾家那么多年,曾家现在也应该尽一点儿责任。
尽管他讲不出什么道理,但他就是觉得应该。
而曾智楠和楚佳桃在医院照顾秦姨的事不仅不会被视为她们尽了责任,反而可能会被觉得这正是她们家应该做些什么的证据——你看,她们不是正在做吗?这不正说明她们需要做吗?
当然,赵顺全的理智清楚这想法是十分卑鄙的,这正是他良心感到无比
折磨的原因。
偷钱,只是一念之间。他看到曾智楠的钱夹从口袋里露出来了,本来想提醒她小心,可是却忽然动了自己拿走的念头。
当时,他有个现在看来极其愚蠢的动机:他想多积累点儿钱给他哥哥看病。
他自己不是身无分文,可如果他把哥哥接出来和自己同住或送进医院治疗,那开销之大就是他万万负担不起的了。若继续让哥哥留在父亲身边,不仅弟弟的病日后绝无好转的可能,自己寄回去的钱也会像之前母亲辛苦所挣的钱的下场一样,大部分都被父亲挥霍。
有一个他极其不愿意承认的现实摆在眼前,那就是…其实他根本无力替哥哥治病。
母亲一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没坚持为哥哥治疗吧…
可能因为他是母亲最疼爱,付出最多的孩子,在这种呵护下长大的他有些幼稚,尤其是当他上了大学,上了班,看到别人的生活,见到生活原来可以是另一种样子,他更加想从现实的泥泞中挣扎出来,他相信梦想,不愿意接受现实,他不愿意接受从小就对自己白般爱护的哥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
大概是这种孤注一掷的念头,让他在那
一瞬间动了偷窃的歪念。他知道,不管他多么拼命,仅凭自己的力量一定不能治好哥哥,他连治疗费用的零头都没有。
不过,眼下如果有一个零头,他就可以开始着手做些什么了啊!
曾智楠的名牌钱夹明晃晃地就在眼前,是那么刺眼。
赵顺全相信如果自己不拿,也会被别人拿走,他还有一种错觉,那便是那名牌钱夹里一定有不少钱,但拿到手才知道,原来大部分都是银行卡和信用卡,现金少的可怜。
仅仅从这一点来说,他和曾智楠就身处两个世界,他出门基本上还是带现金,因为银行卡里也没有多少积蓄,他误以为其他人也是如此:现金大于存款。
他本来没打算还钱,丢了这点儿钱对曾智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当他回到家,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时,他的想法一下子变了…
并不是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点钱对治疗他哥哥的病毫无意义,而是他又一次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无赖嘴脸,他极度厌恶这副嘴角,不仅出于正义感,更因为他从父亲身上竟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埋在他心里的念头若一点点生长、扎根、成熟,日后他也会渐渐变成父亲那种人啊!
他绝不要成为父亲那种人,哪怕失去一切生活的希望,哪怕他随着痛苦的现实一起沉入谷底,他也要成为母亲那种在精神上坚强傲然的人,他的灵魂不能跟着一起坠落。
打了父亲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是打在了自己身上。那一瞬间,他心中仿佛升起一种无限神圣的使命感,那一瞬间,他觉得仿佛随着那一拳头,自己的灵魂也逃脱了卑鄙、贪婪的牢笼。
但是,冷静下来,他才忽然想起父亲的满头白发,想到父亲的苍老,以及他那渴求有人能支持的疯狂模样。他竟又有一股心酸,不管怎
样,那是他的父亲,那一拳打下去,或许也实现了他与父亲的和解。
他要回去,尽管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仍旧要回去面对自己的家庭。因为母亲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