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
“快,把它给我。”曾智楠伸出手。
秦姨的丈夫不知道“秦姨留下的东西”所指为何,以为是钱,立刻板起面孔,凛然道:“是啥东西?既然是我们家人留下的,凭啥给你?拿来给我!”
赵顺全陷入两难,曾智楠的话仿佛戳中了他心头痛楚的地方。母亲生前最疼的人是他,他深深明白,母亲许许多多的努力都是为了他。他之所以不敢忤逆他的父亲,不是出于传统文化的尊老和孝顺,只是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
其实这次回来,他心中本来满是犹豫。将母亲的骨灰带回故里,落叶归根,本来是理所当然,但他亦不能肯定这里究竟是不是母亲想要安息的地方。
如果他狠狠心,应该会永远远离此处,到死也不会回来,他的父亲令他厌恶至极——每
当他喝了酒,神志便会混乱,轻则胡言乱语,撒泼耍混,重则伤人——这便是他为何不敢轻易忤逆父亲的原因,一进门,他便察觉到父亲喝了酒,虽然从父亲的状况看,喝得不多,但仍旧需要警惕。一旦曾阿姨和楚佳桃和父亲的矛盾激化,父亲万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对曾阿姨和楚佳桃,对父亲,对他们这个家都是重大伤害。他倒是并不担心父亲被抓进警察局,有时候他甚至希望父亲死了…这样他们全家都能从父亲的阴影中解脱。
他担心千里迢迢过来的曾阿姨和楚佳桃受到伤害,进而他们这个家也难逃法律的制裁。
秦姨的大儿子赵顺安一直在角落里坐着,沉默不语,仿佛周围发生的事情皆与他无关,他犹自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内心构建的世界。
然而,忽然,赵顺安大叫了一声,吓了曾智楠和楚佳桃一跳。
秦姨的丈夫和赵顺全都露出尴尬的神色,仿佛有什么他们不愿让人看到的东西曝光在曾智楠和楚佳桃面前。
赵顺安大叫后,嘴里断断续续地呓语,说出来的话全无逻辑,或者说其实就是疯言疯语。
曾智楠顿时明白了,原来这个家最大的痛楚并不是秦姨的丈夫,不是这个酒鬼、赌徒,而是秦姨的大儿子——从他的表现看,他十有八九是个精神病人。
曾智楠忽然理解为何秦姨会十年如一日地给家里寄钱,原来她并不是给丈夫,而是给她的儿子。赵顺安看起来生活难以自理,应该没法离开这个家,如果秦姨想关照他,就必须把钱寄到这里,哪怕其中的绝大部分钱会被秦姨的丈夫据为己有,喝了赌了,就像把钱丢入无底洞。可是秦姨大概是觉得,不管怎样,丈夫还能留一部分钱给赵顺安,毕竟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面对赵顺安异样的表现,楚佳桃先是心头一紧,刚才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恐慌再度倾泄出来。她不能像母亲那样迅速识别赵顺安是个病人,只是隐约感受到他有些不正常,而这种“不正常”深深击中了楚佳桃内心深处的某个她一直压抑的情感,像一个迅速引发她不安和恐慌的洞穴,她害怕这种“不正常”,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楚佳桃脑海中生出一大堆消极的想象,担心赵顺安会忽然发疯,攻击她和妈妈
。
其实楚佳桃的担忧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比起赵顺安,秦姨的丈夫更不安全,他因为自己儿子的“丑态”暴露而感到羞耻,更加烦躁不已。
赵顺全终于忍不住了,他对曾智楠说:“曾阿姨,对不起,我们走吧。”
曾智楠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庆幸,秦姨耗尽心血,用尽大半生去保护的这个孩子良心尚存,这也让她看到了一些希望,关乎人性,关
乎善良。
终于可以逃离此地,楚佳桃绷紧的心稍稍松弛,她并没有像曾智楠那样不断去分析情势,只是凭借自己感性的感知。她觉得这里像是一个不断抽干美好事物的黑洞,她感到这个家庭是这样充满痛苦,简直是她活到这么大所见过的最痛苦的家庭。
当然,曾智楠不这么想,她所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不幸的、痛苦的家庭数不胜数,正因如此,她才经常感谢生活,不管自己经历多大的困境,生活还是给予了她太多恩惠,她和小桃就像一直被幸福包围的宠儿。
这样想,也增强了她心中的力量,她确信,如果一个人,一个家庭中只有痛苦,那么只有少数具有坚强意志的人才能从这种痛苦中站起来,必须凭借强大的定力,才能摆脱家庭带给自己的影响,走出自己的道路,获得自由。
而大部分时候,接二连三的打击和痛苦
不能使一个人更坚强,除非智慧从这打击中生长出来,在一次又一次困境中自省,这样,困境就变成了磨练,人才能从痛苦种成长。否则,痛苦只会让人愈发沉沦,沉沦,向没有尽头的深渊深陷。
“赵顺全,你个兔崽子,你要是走了,你哥哥咋办?我咋办?”秦姨的丈夫气急败坏地对赵顺全吼。
赵顺全停住,小心地从包中取出秦姨的骨灰盒,正准备交给曾智楠,秦姨的丈夫忽然站起来,向他们冲来。
“曾阿姨,你快走吧,快点!我们在县城的那家旅馆会合,我随后就去!”赵顺全急切地说。
曾智楠一愣,她不知道赵顺全为何还要和她们在县城的旅店汇合,她本打算一到县城就去公安局办临时身份证的,如此还要先等赵顺全过来吗?
可是,曾智楠感觉赵顺全是在帮她们,她决定再相信他一次。
然而,接过秦姨骨灰盒的瞬间,秦姨的丈夫冲上来,猛地推了曾智楠一把。
虽然秦姨的丈夫因为常年酗酒,常年疾病缠身,但毕竟是个男人,此时又喝了酒,又在暴怒中,他这样一推,身材娇小的曾智楠怎能招架,顿时向后倒去。
“你不能走!你们都不能走!”秦姨的丈夫怒吼着,在这一瞬间,楚佳桃看到秦姨的丈夫那扭曲的面孔。他像头野兽一般咆哮,但他的双眼布满了绝望,楚佳桃意识到,这是这头野兽的困兽之斗,这是他最后的哀求。
如果妈妈和自己这样走了,赵顺全也这样不管他们,就凭他和赵顺安两人,根本无法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