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一个剧本,顾诚在编剧时于此处注释了一段最终的答案,也不算旁白或者画外音,只是为了帮助演员理解其中道理。
“华夏的相声在电视上发扬光大了么?发扬了,也没发扬。确切地说,是对口相声被一定程度上发扬光大了,而电视版单口相声并不优秀。
从有央视春晚开始,三十年来,只有马季、马三立那个时代,弄过两个单口相声,其余上春晚的都是对口群口相声。就马季那仅有的一根独苗《宇宙牌香烟》,还是扮演了一个推销员,跟观众近距离互动推销,与传统站在台子上说的单口相声不是一回事。至于其他地方电视台春晚邀请的单口相声,则多为方清平为代表的‘面瘫流’、‘装弱智流’,尽量淡化单口相声的互动性,把单口相声改造为近似于‘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因为落语和单口相声,是要和观众互动的。观众喜则语急,观众寞则语缓,观众注目则音重,观众瞌睡则音轻。看不到观众的落语师和单口相声演员,是没有灵魂的。”
金成武这些日子以来,看过这段剧本设定不下一百遍,但是他始终觉得高深莫测,难以融会贯通地找到代入感。
事实上,这番话也不能算完全顾诚原创。平行时空至少有两个人都说过类似的,一个是鲍勃迪伦2016年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侃侃而谈“我曾经给五十人唱过歌,也给五万人唱过歌,但我可以负责人地说给五十人唱歌更难,因为那五十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灵魂。”
在本时空,这番话被顾诚第一次在权宝雅的演唱会上露面客串时,改头换面拿来用过了。
另一段近似的言论,则是后世郭德纲被优酷请去做首期网络相声视频时,开场的告罪垫词儿(说相声的开场白,其实郭德纲说这番话比鲍勃迪伦更早)。
“相声最好就是百八十个人的场子,说的人听的人相互看得清对方表情。这才是相声的魂,千古无同局,就算我倒背如流的段子、拿捏到妙到毫巅的语气手势,如果观众的反应和上一场不一样,我就要跟着调整。跟医生看病、先生授艺一样,对症下药、因材施教。”
虽然郭德纲最后还是屈服了,为了让更多人认识传统文化,把他的《济公传》放到了优酷上。
这些例子,金成武自然是不知道的,也就加深了他理解时的难度,毕竟思想高度没到这个境界。以至于他总觉得顾诚的理论有一丝像歪理邪说。
观众的反应,对于艺术的表现力真有那么重要吗?单口相声和落语,真的需要互动么?
……
顾诚正准备睡觉,门突然被敲响了,他下床一看,原来是金成武来访。
“顾先生,失礼打扰您了。我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搞明白,想问一下您,可以么?”
“当然可以,请便。”顾诚很客气地让金成武进屋坐下。
金成武鞠了个躬,诚恳地问:“您说过,这部电影的立意,是在帮助那些‘看上去即将被淘汰的传统文化和艺术形态’,找到在互联网复制大潮冲击下,之所以没法被复制的细节和灵魂——是这个立意么?”
“当然,我说过很多遍了。”
“那你为什么用的是扶桑人五六十年代、电视被普及时这个时代背景来阐述问题呢?众所周知,电视对内容产业的冲击,和互联网对内容产业的冲击,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电视都能形成那么大的冲击,那还用我们现在在这儿讨论‘拯救互联网复制大环境下传统艺术存在价值’的问题么?”
金成武原先也总结不出问题究竟在哪儿,是刚才反复读剧本,加上如今跟顾诚聊天之后,他豁然开朗临时想到的。
因为电视时代的普及,就让扶桑那么多传统文化被“电视带来的无复制成本马太效应”冲击得那么惨,为什么到了华夏,就要等“互联网带来的无复制成本马太效应”才达到这种效果呢?
换言之,金成武没有经历过五六十年代,他也不是出生在扶桑。所以他根本不相信当年电视的普及也能有那么大的泥沙俱下冲击效果。
所以他觉得顾诚描述的问题太虚了,电视的普及,根本没有摧残任何传统艺术。以至于后面顾诚想表达的问题,在他眼里也成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空中楼阁。
顾诚花了好久,才搞明白金成武心里迈不过去这道坎到底什么。
“原来你质疑的是这一点——所以说做演员,也要学习历史,也要分析政策。我描述的这种情况,历史上完全是发生过的,非常现实,不信你听我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