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上我摸不到你,萨拉。”
“莫里斯,我亲爱的,求求你。答应我不过来。”
“我马上就过来。”
“听着,莫里斯。我病得很厉害,今天晚上非常痛。我不想爬起来。”
“你不用爬起来。”
“我发誓:我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离开家,除非你答应……”
“萨拉,这件事对你我两人来说都比感冒更重要。”
“求你了,莫里斯,求你了。亨利马上就要到家了。”
“让他到家好了。”说完我便挂上了电话。
这天晚上的天气比一个月前我遇到亨利的那个晚上还要糟。这回不是下雨,而是雨夹雪了:雨水已经一半变成雪,有棱有角的霰粒像是在穿过你的雨衣纽扣眼一个劲往里钻;它们遮暗了公共草坪上的路灯光,所以跑步是不可能的了,况且由于腿的缘故,我也实在跑不快。我真希望自己带上了那只战时使用的手电筒,因为等我赶到公共草坪北侧那栋小楼时,时间已经过了八分钟。我刚准备离开人行道过马路时,楼门开了,萨拉从里面走出来。我高兴地想道:现在我总算拥有她了。我绝对肯定地相信:不等今夜过完,我们就会重新睡在一起。一旦此事再续,一切便皆有可能了。在此之前我一直不了解她,也从没像现在这样爱过她。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越了解彼此就越相爱。我又回到了信任的土地上。
她走得太匆忙,没看到我正顶着雨雪从宽阔的马路对面过来。出门后她便向左拐弯,疾步离开了。我想她会需要找个地方坐下的,那时候我就可以捉住她了。我在她身后二十米远的地方跟着,可是她连头都没回过一次。她绕过公共草坪,走过池塘和那家遭到轰炸的书店,样子像是要去地铁。好吧,如果有必要,就是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同她谈也行,我已经作好了这样做的准备。她下了地铁站台阶,一直走到售票处。可是她没有随身带包,在衣袋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零钱——连三个半便士的硬币也没有。如果有这三个半便士的话,她就可以待在地铁里来来回回地旅行到半夜。她重又爬上台阶,穿过跑着有轨电车的马路。一个狐穴已被堵住,但是狐狸显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洞穴。我感到得意洋洋。她很害怕,不过不是怕我。她害怕的是她自己,以及我们见面时会发生的事情。我自觉已在这场角逐中取胜,可以可怜可怜我的牺牲品而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闪失了。我想对她说,别担心,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两人很快都会幸福的。噩梦差不多已经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失去了踪影。我过于自信,让她在我前面走得远了点。她在前方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过了马路(上台阶时那条不方便的腿再次把我耽搁了),一辆有轨电车在我们两人之间驶过,随后她人就不见了。她可能是往左拐上了高街,也可能是沿着帕克街往前走远了,可是顺着帕克街望过去我又看不到她。我倒并不很担心——今天找不到她,那就明天找。那个关于誓言的荒唐故事现在我原原本本都知道了,对于她的爱情我已经有了底,可以对她放心了。两个人如果相爱,就会在一起睡觉。这是一个已经得到人类经验检验和证实的数学公式。
高街上有一家泡腾面包公司开的连锁店。我在那里找了一下,她不在。随后我想起了帕克街拐角处的那座教堂,我马上就知道她准是去了那里,于是便追踪而去。果然,她正坐在一边的侧廊上,身旁是一根立柱和一尊其丑无比的圣母像。她没在祷告,只是闭着两眼坐在那儿。我只能借着圣母像面前的烛光看到她,因为整个教堂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我像帕基斯先生一样在她身后坐下等着。既然现在我已知道故事的结局,那么当初我完全可以等上几年的。我身上又湿又冷,但心里非常快乐。我甚至能够带着一份仁爱的心情看看远处的祭坛和悬在那里的那具雕像了。我想:我和雕像她两个都爱,可要是一具偶像和一个人之间发生冲突的话,我知道哪一个会赢的。我可以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或者把嘴唇贴在她的胸脯上:而他却被囚禁在祭坛后面,没有什么好法子来为自己的缘由辩护。
突然间,她用一只手捂住肋部,开始咳嗽起来。我知道她很难受,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难受,所以便挪到她身边坐下。她咳嗽时,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膝头。我想,如果自己手一点便能消除她的病痛就好了。咳完了那阵以后,她说:“请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待着。”我说。
“怎么啦,莫里斯?那天吃午饭时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天我心里有怨恨,我不知道你爱我。”
“你凭什么认为我爱你?”她这么问,却听凭我的手搁在她膝盖上。于是我便把帕基斯先生如何偷走她日记的事情告诉了她——现在我可再也不想我俩之间有什么假话了。
“这样做不好。”她说。
“不好。”刚一说完她又咳嗽起来,咳完之后,她精疲力竭地把肩膀靠在我身上。
“我亲爱的,”我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指的是等待。我们会一起离开的。”
“不。”她说。
我搂住她,抚摸着她的乳房。“我们就从这儿重新开始,”我说,“我曾经是个糟糕的情人,萨拉。这都是因为缺乏安全感造成的。我不相信你,我对你了解得不够。但是现在我有安全感了。”
她沉默不语,但依然靠着我,像是赞同我的话。我说:“我告诉你最好怎么办吧。回家去,在床上躺两天——你不必这样带着感冒去旅行。我每天给你打电话,看看你情况怎么样。等你身体恢复以后,我再来帮你收拾东西。我们不在这里待。我在多塞特郡【54】的一个表亲有座空着的乡间小屋,我可以用。我们上那儿去住几个星期,休息一下。我该能把我的书写完。我们可以过后再去见律师。我们两人都需要休息。我很累,对于没有你的生活,我已经厌倦透了,萨拉。”
“我也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如此之低,要不是因为我对这句话很熟悉,我会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自从帕丁顿旅馆里那第一次做爱之后,这句话就像广播节目开头的信号曲一样,自始至终回响在我们的关系里:“我也一样”的孤独、痛苦、失望、快乐和沮丧;这是一句要求与你分担与分享一切的声明。
“钱会比较紧,”我说,“但不会太紧。出版社已经约我写一部《戈登【55】将军传》,预付的稿酬足够我们手头宽松地过上三个月。那时我的小说就可以交稿了,而且可以为此得到一笔预付稿酬。两本书今年都会出版,它们应该够我们过到下一本书准备就绪的时候。有你在,我就能工作了。你知道,现在的每时每刻都可能是我出头的时候。我迟早会成为一个俗不可耐的成功人士。你会讨厌这一点,我也会讨厌这一点,但是我们可以买东西,可以阔一阔,这会很有意思,因为我们要待在一起。”
猛然间,我意识到她睡着了。她匆匆跑出来,弄得筋疲力尽。此刻,就像以往在出租汽车上,在公共汽车里,在公园长椅上有过的那么多次一样,她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去吵醒她。在光线昏暗的教堂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扰她。圣母像周围的烛光摇曳不定,教堂里再无别人。我的上臂被她的身体压得渐渐酸痛起来,这是我平生有过的最大快感。